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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75节

    看着哥哥已经肿起的膝盖,慧衡虽是觉得此役赢得漂亮,却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做官真是难啊……”

    “做官也有简单的做法,但爹不是这样教我的。”卓思衡从疼痛中缓过来,引着手里的亚麻布一圈圈轻柔缠绕,声音仿佛比动作更轻,“若没有底线,也不配担起这份责任。”

    ……

    二月最后的一天,风波过去后,国子监太学正式迎堂入读的日子终于到了。

    卓思衡觉得这样称呼开学仪式过于繁琐,但据说是太祖起的说法,他当然不敢改了,只好按照这个说法叫下去。

    姜文瑞的职务其实就是国子监的校长,开学仪式的演讲本来该他主持,但因卓思衡身上有了直学士的头衔,又是圣上加赐的治学官,于是便换成看起来年纪和学生们差不多的卓思衡于大成至圣先师庙前率领众人焚香。

    今天,所有学生都老老实按照国子监的全部要求到场,可怜有些人脸上的巴掌印和红肿都没消,最惨的一个学生是被抬着进来的,让人看了可气可笑。总之都是吃了苦头,卓思衡自上而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看见卓悉衡站在最后,显得很是老实。

    再看前面那些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臭小子,卓思衡顿时觉得自己家的弟弟真是好啊……怎么看怎么省心。

    强调一遍规章,再说一次注意事项,卓思衡额外加重语气强调:“不可以三五随从聚众闹事,违者移交中京府府衙严办。”然后他很满意地看着一群学生战战兢兢偷偷去看站在门两侧的壮硕持棍衙役,这二位是苏府尹专门派来的得力干将,据说人人抓过流窜作案的恶贼与江洋大盗,而且是恶贯满盈无需刑部秋后问斩直接当场处决严办的那种。

    除去此二人,还有几位额外增派负责国子监周围安全的巡役,也都各个威武逼人,让人看了便不敢造次。

    “春坛盛事想必诸位早有耳闻。”卓思衡板着脸时也是足够严肃的,“各地学贯古今的名师鸿儒不日即将陆续抵达,各州私学书院亦选贤举能,将德才兼备的学子一同遣派,他们将与你们一道在春坛期间于国子监读书进学。自然了,你们也要同他们一起共听讲学,并将每次所听所感得录为文章,交由授师品评。承蒙圣恩,各个佳作将可辑录成册以昭彰盛世之德。选不上也无须气馁,毕竟可以得到大家点评,也不虚笔墨。但是,如果不交……”

    卓思衡的停顿很有技巧,学子们的呼吸都跟着他的断句凝滞住,眼珠目不转睛不敢离开卓司业那张面带温和笑容却比不笑更恐怖的脸。

    “如果不交,也并不能怎么样。”

    大家松了口气。

    “每次开坛讲学,都会设有国子监生员专用的签到簿册,上交文章亦然。这两本簿册最后都会呈至圣上面观,我确实是没有处置各位的意思,但圣意如何,也不是我能探知,诸位好自为之。”

    大家重新开始窒息。

    “哦对了,你们其中也有人会被圣上抽选入宫参加经筵。”

    大家的面目开始逐渐扭曲。

    “被选中的人你们的父兄也有可能一并得沐天恩,同去同享。”

    从表情来看,已经有人想死了。

    “这是无上的荣光,天赐的恩典,诸位还要好好珍惜哦。圣上也会御观经筵后你们的文章。”

    想死的人越来越多。

    “还会同你们的家人一道品评,来参看你们是否有学到经筵上授师们分享的智慧与学识。”

    卓悉衡第一次见到这样残忍恐怖的哥哥,他能听到自己周围一阵又一阵无助的倒吸冷气之声,看来等到同窗知晓他的身份,大概根本不会报复他,而是会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敢招惹。

    “总之,类似的机会还有很多,求学之路道阻且长,我身为司业会一直陪伴大家走过人生中这段难忘旅程的。”

    卓思衡为自己的讲话做了完美的收尾,然而整个院子的国子监学生们都已是傻傻站在那里,看着人是活得,可眼珠都转不动了。

    他本想再说两句准备好的“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一类劝学良言,可看着这些被吓傻的孩子的表情,心想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可脑海里顿时出现天章殿外的景象,他又提醒自己,有时请务必狠下心来才能做成事情。

    只是到底于心不忍。

    卓思衡没有马上吩咐他们去上课,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那日我和诸位的亲长一同跪在天章殿前……”

    学生们听闻此言恍若隔世,自恐惧中回身,有些面露惭色,有些羞愧难当,也有不知所措和故作镇定的,放眼望去当真是人之百态。

    可他们都看着卓思衡,第一次对他口中说出的话有了想听下去的感觉。

    “当天归家后,我双膝时至今日仍是肿痛难行。诸位,我今年二十有八,不知诸位亲长年纪多少,如今膝盖怎样?”他转过身去,最后说道,“让家人能安心少忧,这便是你们的第一课了。”

    众人皆是沉默。

    ……

    他们跌宕起伏的心还没有受到今日真正的考验。

    学子们拖着虽只是听了一会儿讲话却好比挨了一顿毒打般的疲惫身体,行尸走rou般挪进讲堂,然而等候他们的不是松弛的课堂氛围,而是手捧试题面带微笑的堂师。

    “司业大人说,此乃摸底考试。”

    一些心理素质差的学生,当场哭出声来……

    卓悉衡扪心自问,他是从据说规矩最严苛的私学熊崖书院出来的,但就连旧日学堂严苛古板的氛围都比眼下国子监要活泼松弛好多。

    他将试卷上交后穿行于太学内,看到的仿佛都是行尸走rou没有活人,偶尔健步如飞面露红光精神矍铄的,都是老师……

    晚上回到家中,卓思衡当然还是要办公晚归,随着春坛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回家的时辰也越来越晚,家中只有两个jiejie和他一同吃完饭。

    看弟弟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慧衡吃过饭后问道:“弟弟,怎么了?在国子监读书遇到什么不方便和大哥说的难事了么?那就告诉jiejie。”

    “难道有人因为你是大哥的弟弟所以欺负你里?”慈衡听完重重撂下碗筷,仿佛下一步就要撸起袖子了。

    卓悉衡只是摇摇头,犹豫后开口道:“二姐,三姐,你们有没有想过,哥哥在外面的样子,和我们了解的……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慈衡跟着卓思衡外任过五年,她最清楚不过,“哥哥在外面可凶了!”

    卓悉衡愣住了。

    “他会骂人!”慈衡紧接着说道,“会砸东西拍桌子,会冷笑会发火,外面的人好多都是怕他的。”

    慧衡倒是低头笑笑,这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今日头次见识到大哥另一面的卓悉衡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不过,他很快就能见到他大哥的第三面了。

    ……

    三月初三,春坛吉日。

    在卓思衡的主持下,尹松善在国子监完成此次春坛的第一次讲学,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除去国子监的学生与帝京的士子,各处慕名而来的求学之辈都纷至沓来,将太学最大的集贤堂挤得人满为患。姜文瑞不得不临时吩咐人将堂门窗全部洞开,再在廊道间铺上席子。

    尹松善讲至一半,发现好些学子只能远远于窗外廊下求听,他便自蒲团上起身,漫步走出讲堂,行至院内席地而坐,在天地之间播授学识,诸多外州奔波千里入京慕名而来的学子见此,无不涕零。

    此事入了皇帝的耳中,据说他感怀落泪,一是敬叹尹先生的大德与仁心,二是感慨求学者求道之艰难。于是,圣上下旨,赐国子监白银五千两,为听学士子传餐与列席之用,再将赐尹松善先生一方亲刻小章,上有四字:贤望德达。

    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第115章

    陆恢从京郊洗石寺一路入城,见到了从未曾见闻过的繁盛景象。

    牛车驴车相连在阡陌道路之间,道边乡野市集热闹非凡,行商旅客络绎不绝,更有赶路者风尘仆仆,只在道边里堠下坐着喝完挑担卖得便宜茶水,紧接着立刻上路,赶着入城。

    陆恢心思细腻善于观察,他一路走一路看,发现在几处乡间与帝京所通的必经之路上,生意最好的当属邸店茶肆,其中最多的便是蜂拥而至的读书人。

    宏论谈弈者遍布沿途茶舍酒肆,他们大多都是各地穷苦书生士子,仅仅路费盘缠就足以致使其处于身无分文的窘境,只好为节省用度暂居在城外落脚,每日奔波数里入城恭听名师大家讲学。

    卓大人主理的这次春坛果然是开先河之盛事。

    但陆恢并未有幸见到前几日春坛盛事最初那几件人人称道的事,自打入京,他就被卓思衡罚去洗石寺思过,即使卓思衡选择接受他的个人选择,但仍要他反省一下自己冲动行径可能造成的后果。陆恢去信三五次,表示自己已经反省完毕,可卓思衡的回信都是言简意赅,让他继续再好好想想。

    陆恢无奈,只能继续窝在寺内后山禅房,偶尔帮僧人挑水浇园,偶尔翻翻闲书。最后他实在是待不住,干脆偷偷跑出来,想溜进国子监听听讲学,看看到底春坛有多盛大。

    没到国子监前,他就在沿途听说了今日讲学的座师名叫樊引,前两天入宫为圣上主持经筵,是眼下全帝京最受追捧的贤望大家,国子监门口早就排起长队,都是来听他讲论自己所校注新编的《三班文集》同《汉书》掌故。

    陆恢抵达时,国子监已是告知内里再没位置了,让门前拥堵之人早些散去,抱怨之声四起,却也没得办法,众人只能悻悻离去。陆恢只叹自己消息闭塞,想来凑个热闹也凑不上,正转头想走,余光却看见一人鬼鬼祟祟攀扯住一个也是满脸失望的书生,不知说了什么,书生满面鄙夷,甩手便走。鬼祟之人无奈,只能继续寻觅,眼神却正好对上陆恢的目光,人立刻凑了上来。

    “小哥,是想听樊先生的讲学吗?”

    “是又如何?”

    “外人往里进不容易,可若是国子监太学的学生,只要带着凭证就可入内,我这刚好有一块生员腰牌,也不要银子,就是得麻烦你去听完写篇文章给我。”那人自袖口里遮遮掩掩露出一块木牌一角,陆恢见到上面有官印的刻角便知是真的,他心想难道有人敢在卓大人治下弄这些门道?

    出于好奇和想调查真相,他便接话道:“也不是不行,我此行入京就是奔着樊先生而来,可你贸然这样说,我也不知你底细,若是用我的文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毁去我的清誉,那以后我如何在士林立足?不可,你还是另寻他人吧。”说完便作势要走。

    那人四下看去,也没什么人可问了,仿佛将陆恢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拉住他袖子苦求道:“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很仁义的吗?实话实说,我也是不得已才替我家少爷来找人代听……少爷他昨天挨了老爷一顿板子,今天是来不了才非得找人代笔的。”

    “不来便不来,为何找人代写文章?”陆恢不解。

    “你是不知道,眼下国子监来了个姓卓的新司业,简直是阎王手段夜叉心肠,那叫一个满肚子坏水,他非要国子监的学生三次讲学至少听一次,每听一次交次观感文章还得言之有义什么的,总之要求一大堆,我们家少爷从前哪认真读过书,一共听了三场,每次都快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进去,交上的文章又不行,被打回来重写,偏偏他文章不行,返回来给少爷自己就是了,那个姓卓的,跟中京府尹借来好些寻常跑腿的小吏,专送这些被退回的文章交给生员的亲长,咱们老爷就是因看了少爷的文章,气得昨天给了他一顿板子,我可怜的少爷呦……”

    那人说着都要抹出眼泪来,陆恢听着他说卓思衡的坏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敬佩万分,心道这些人想收拾非得用这样的办法才行。

    不过卓大人确实面慈心狠,只是对自己人却又足够宽容,当真是矛盾……

    想想自己这段时间的禁闭,陆恢忽然觉得可能卓大人的宽容也是有限,自己还有个戴罪立功的小机会,于是又道:“不过是口说无凭,若是我做这个代笔被你们张扬出去,今后要我如何做人?”

    “我们哪敢!要是说出去了,我们少爷第一个就得死!”那人恨不得立刻发誓。

    陆恢看已铺垫的差不多了,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家少爷你家老爷,但你到底是哪家却一直不肯说,教我如何信你?”

    “我们家?说出来吓死你个穷酸书生!我家是襄平伯林府,我家老爷是当朝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可能觉得自己态度过于恶劣,生怕帮手跑了,又放缓语气道,“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来这里堵人的,一会儿你进去了,我还得在外面等你出来还我腰牌,若不是真的急,哪有人肯在这三月的风头里站在这处挨冻?”

    “既然这样,那我这就进去,出来后我们找一处僻静地方,我写出来,你让你家少爷抄一份去。”

    襄平伯府的家丁总算松了口气,自袖中小心翼翼取出腰牌交给陆恢,却又一耸,急切道:“不过你真的能写出像样的文章来?”

    “肯定比你家少爷的强。”陆恢接过腰牌气定神闲挂在腰间。

    陆恢的脸看着就是很会读书的样子,此时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家里的清客相公又怕在老爷面前露馅不敢麻烦,少爷的朋友自己的那份都写不明白呢!也只能如此了,家丁叹口气,见陆恢已是朝国子监正门走,又赶忙追上去低声补充道:“但也别太好了!我家少爷写不出来那种!别让人起疑!”

    陆恢很想笑,但忍住了,点点头示意明白,头也不回得过了门前衙役的查验,进入了国子监。

    聚贤堂已是无处下脚步履维艰,还好陆恢个子不矮,才好在窗外找到个合适的位置站着,樊先生已然开讲,他自班氏一族的渊源讲起,知人论世,再探章句,字字珠玑甚可推敲。但陆恢却边听边忍不住去找卓思衡在哪,生怕被他抓住捉到罪加一等。可看了一圈都没有卓思衡的影子,如果这时候突然卓大人从他背后出现……

    陆恢打了个冷颤。

    为求证卓思衡的去处,他只好在讲学间歇拍了拍前面一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也是个清秀年轻人。

    “敢问可是此地学生?”

    “阁下是要问路么?”

    “想借问一下,怎么没有看见卓司业卓大人的影子?”

    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温和恬淡,可瞳仁却冷冰冰盯着他,半晌道:“圣上传召卓司业入宫有要事相商。”

    好险。陆恢意识到自己不会被当场缉拿,心情平复许多。只是眼前年轻人的眼神看得他毛毛的。

    转念一想,入宫?难道是整顿学政之事又出了纰漏?还是春坛的琐事尚需处理?卓大人不像在瑾州时有他和潘广凌为左膀右臂,如今独自鼎力,想必也有难处,可为什么他还是要让自己待在山寺,还说待到用他时再说,难道卓大人还在生自己的气么?

    陆恢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卓思衡,但此时,他却陷入了迷茫。

    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决定会对旁人的影响有如此之大,他自天章殿出来,已和皇帝汇报了自己的下一步工作,因为第一步走得稳健踏实且颇有成效,故而虽然下一个计划显得有些激进,可皇帝仍然愿意期待他给的惊喜。

    果然夯实基础是多么重要!

    他心中对自己此次的施展也颇为满意,三月过半,春风吹得人熏欲醉,太液池柔波湛湛在阳光下也有粼光流丽,这是他自春坛开始以来第一个短暂的闲暇,可以略微驻足松弛一下紧绷的身心。

    然而当看到宣仪长公主迎面走来时,卓思衡知道自己的短暂休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