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筵席

    场上赛事接近尾声，最大的彩头已被顾澄赢下。其他几位表现优异者也得以在今夜的筵席上到帝后跟前敬酒回话，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傍晚时顾泽薰接到军情急报，要与左相及太尉等议事。江韶便只打算在席上露个脸，受了获胜者的敬酒之礼后借口离开。

    在后殿休息更衣的这片刻是今日仅有的独处时间，能够短暂卸下种种伪饰。顾泽薰已收拾停当，打算前往议事的东暖阁。他向正在佩戴玉饰的江韶交代道：「明日回宫，我们交流详情。」

    「好。」

    言罢，顾泽薰却有些欲言又止。待她疑惑地眨眼，他才小声道：「少应些敬酒礼……莫贪杯。」

    江韶一怔，看对方眼神似在躲闪。她依旧有些不解，也只抿了抿唇。

    「……臣知道。」

    ……

    宴会正式开始前，惯例要先过完敬酒礼的流程。亲贵的儿女们虽在马上颇具英姿，但真到了御前也都不免恪守礼仪谨慎有加，使得场面略显无趣。

    若不是璟贵妃还挺着肚子在一旁陪坐着，江韶几乎想撑起脑袋来小憩。她揉了揉太阳xue，预备面对下一位受赏者。

    「传尚书令邓翊之女御前回话。」

    传话公公拉长的声音尖细嘹亮。尾音尚未落下，那道橘红身影便自席间跃出，如同一团霞光浮动，轻易便引得人们纷纷注目。

    于是众人目光都跟随着这位步履轻快巧笑倩兮的少女，直到对方走到台下。

    「臣女邓盈盈，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起身时，少女的目光悄然扫向后妃亲眷大臣的坐席。又咬唇笑着收回。

    垂目阅览完掌赛员呈上来的赛果，江韶望向她，眉间已全无倦意，眼眸微弯。「听闻邓小娘子是两个月前才刚接触马球，不想短短数十日便有如此成绩，当真是善学勤勉。」

    「臣女尚缺乏经验，不敢以今日的赛绩自居。」说着，邓盈盈再次双膝落地，向江韶叩拜道：「但臣女要再拜皇后娘娘，谢娘娘让我们这些整日幽居府中的女子也能有机会参与这等公开的正式赛事，与男子同场角逐。皇后娘娘通达明智，用心良苦，臣女敬服。」

    少女清脆响亮的回话声如同冰落玉碗，清爽沁人。江韶笑着命她起身，按规制赏了她，且额外赠了一支御制球杖。

    皇后娘娘待人向来温和随意，于是相对的有些客气冷淡——只有偶尔展颜时，人才意识到她其实有双善睐的杏眼。

    一旁的贵妃见状不禁掩唇轻笑，望着江韶那双难得明媚的眸子竟觉出几分亲切来。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喜欢这邓小娘子？」

    江韶收回目光，回头对她一笑。「活泼朝气，小雀儿似的。和本宫宫里的一个姑娘很像。」

    「传御史大夫薛成勋之女薛梅御前回话——」

    说话间，下一位受赏者已来到御座前。

    女子一身青蓝裙装，容貌清丽，举手投足透着与气质相符的温润守礼。她在江韶面前停下脚步跪道：「臣女薛梅，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原来是薛察视家的千金，快平身吧。」

    薛梅的赛绩较女子中最优的邓盈盈稍逊一筹，但白日在赛场上，江韶看出她有几次似乎不着痕迹地让了邓盈盈。像是不愿显出锋芒。

    她心中略有几分试探的想法，面上礼节性地笑道：「薛小姐训马有术，技艺娴熟，只有几处击球的小小失误，才与最终得胜失之交臂。这次就当积累了经验，待到下次参赛必能大放异彩的。」

    薛梅抬目向她望来，双眸中盈着真切温暖的笑意。

    「借娘娘吉言，臣女定会争取赢得下次球会的彩头，以求得皇后娘娘亲赏。」

    赛场上的优胜者们除顾澄以外都已敬过酒，江韶便下令宴会开始。丝竹声起，由身着繁美华丽舞裙的伶人们先行表演助兴，一时间衣香鬓影，裙袂飘飞。

    皇世子也已换下白日的骑装，着一身黑金礼服，束袖处坠着珍珠，更显得潇洒雅致。他走上御座来到江韶身边，见其闻声望向自己，于是笑问道：「母后可累了？」

    「纵使再累，一杯酒倒也饮得。」江韶拿起一直满着未曾添过酒的酒盏，笑容可掬：

    「祝贺澈儿今日一举夺魁。」

    然而杯酒入口，双颊立马飞上两抹云霞。绣口微张，杏目轻垂，流转间蕴着三分熏醉，七分情致。她缓缓叹了一声。

    「……如此好酒。」

    「今日宴会供的是宫廷玉液，极易醉人。娘娘缓些喝。」

    身旁贵妃软声提醒的话语也显得有些模糊。

    江韶悠悠一笑，浅吸了口气，「难怪。」

    而她呼出的酒气绕着花与脂粉香，绕进怔怔然望着她的人心里。

    此前从未见过温和疏离的叔母露出如此情态，竟有几分香艳的意味——这个猝然出现在脑中的词汇让少年不由心慌意乱，明如星子的双眸因失神而微微闪烁，心底却忍不住想哄得她再醉上两分。

    顾澄低下头，有意地凑近了些。温声细语仿若蛊惑，望着斯人的眼睛却怎么也移不开。

    「母后，今日难得欢喜，是否与澈儿再共饮一杯？」

    ……

    人都道这右相阴晴难辨，在刑部供职多年养就了一身令人捉摸不透的脾气，官僚场上更是作风狠厉从不怕得罪他人。即使如今成了新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也一如既往的只在刑部与相府两点一线，十天半月不着家更是常事，惯常独来独往，自然没时间去结交什么亲贵官员。

    夏瑾向来爱称病，平时连上朝都能免则免，却是难得出现在皇家酒席上。于是便有些胆子大的官员前去搭话敬酒，其中不乏一些初入官场或是不熟悉他性子的亲贵子女。然而皆被他毫不留面子地辞谢。于是辗转这么几次，终于只剩他一人自斟自饮。而他望着赛马场的方向，似还有些出神。

    顾澄含笑执了一杯酒，专门来到大臣的坐席前，向夏瑾作揖道：   「夏书正。近来身体可好？」

    往往是崇文馆或是弘文馆中教导皇子及高门贵族之子的高位文官方有书正之名。夏瑾挑眉，虽没回礼，但似笑非笑道：

    「微臣惶恐，可担不得世子殿下一句老师。」

    「您每月专门会抽出几日到宫中指导诸位皇子的策论，每次都令小王获益匪浅，自然是小王的恩师。」

    虽然教导策论一事是薰帝所托，夏瑾倒也懒得解释。点点头敷衍道：「世子殿下当真是虚心有礼。臣身子无恙。」

    看了眼高台上已经醉得面颊酡红支着脑袋勉力维持精神的皇后，上挑眼里掠过淡淡的烦躁。他的笑意明显只挂在嘴边，眉眼间含着冷意，向顾澄随意举了举手中空杯。

    「不比殿下好酒量，臣今日已饮得够多。让殿下见笑了。」

    自然明白他这是不愿再饮的意思，毕竟接了话便已经算给了自己面子。顾澄笑着表示无碍，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御座上，明濯不知从哪里找了过来，扒上江韶的裙角，仰起一张犹沾着糕点上糖霜的小脸。

    「母后母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阿缘有些困了。」

    江韶眨眨眼睛，望向身边的璟贵妃。后者见她微醺的模样不禁面露忧色，低声道：「臣妾和世子殿下都在此，娘娘尽可放心。」

    她点头，倾身握了握贵妃温软纤白的手：「我无碍。你有着身子，也早些回去休息。这边有澈儿在就行了。」

    醉酒的状态让人无意克制这些平时刻意收敛的举止动作。江韶身上带着少许草木味道的熏香近在咫尺，许梦琢显然愣了愣，随后才道：

    「是，多谢娘娘。」

    她又低头抚上明濯的脸蛋：「母后醉了，想去更衣。阿缘先回寝殿等母后好不好？」

    「那母后一会儿要陪阿缘玩棋。」刚才还叫困的小姑娘立马撅起嘴来讨价还价。

    江韶频频点头哄着她：「好，要玩什么棋随阿缘挑。」

    被嬷嬷抱起来时，小丫头还依依不舍地抓着母亲的袖子撒娇，江韶已转头悄悄同嬷嬷嘱咐道：「哄着公主早些安寝。」

    嬷嬷抿着笑意小声称是，轻抚着明濯的背抱她离开。

    皇世子深得圣心，又是今夜宴会的主角，难免被拉去与亲贵子弟们应酬。见江韶起身时身形摇晃，顾澄叮嘱道：「桑若姑姑，母后不胜酒力，你可仔细将母后扶好了。」

    「是，世子殿下。」

    江韶向他一笑，即扶着桑若的手离去。

    与人推杯换盏间，顾澄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大臣们的坐席，发现右相的位置不知何时也已经空了。随行的小厮正将他落下的斗篷收起，默默离开了宴会。

    「迎澈，你在看什么呢？」

    身边人的声音唤他回了神，少年换上笑脸，向眼前这位左仆射之子举起酒杯。

    「没什么。小高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