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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同斐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雪竹林。 白雪纷纷落,像是风中飘扬的柳絮,落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盖上皑皑白雪,压折了竹,打弯了叶,竹枝不堪其重,簌簌抖落倏尔落下雪块砸在雪地里,唯有几只麻雀还在雪地里蹦跶着找东西吃。 陆同斐拨开雪竹,在苍茫天地的白色里,看到一个人。 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端着一把用竹枝做的千机匣,正专注对着木桩练习,箭矢飞出,巨大的后坐力让他的手腕一抖,连带着弩箭也偏移几分,就这样擦着木桩只留下一道划痕,射进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噗嗤,哈,快看,那哑巴连竹子做的千机匣都端不稳。” “若是以后见血怕不是还要吓得尿裤子。” “我听说他是看见死人了把自己吓成哑巴的哈哈!” 陆同斐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笑声在他身边响起,从衣着上看来应当也是一些唐门弟子,可陆同斐仔细看去却发现他们的脸都糊做一团,根本看不清脸,扭曲成一张张面具,嘴唇弯曲成一个夸张的弧度,仿佛像是唱戏的脸谱。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却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那人瞬间惊醒扭头朝他的方向警惕看过去,端起手中的千机匣对准了他,黝黑的双眼盯着他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陆同斐看清他的脸有一瞬间愣住,这张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却隐隐能看出日后与唐映雪相似的轮廓和眉眼。 他从层层叠叠的竹林里缓缓走出,围绕在那人身边窸窸窣窣的笑语逐渐远去了,连那些唐门弟子的身影都开始变得虚幻飘散,直至消失。 “师父......”陆同斐走上前来,却发现面前少年模样的唐映雪依旧沉默以对,好像根本不会说话一样。 见他紧张看着自己,陆同斐伸出双手表示无害:“我没有恶意。” 唐映雪好奇打量他一番,端着千机匣的手臂有些放松,陆同斐见他动摇,连忙道:“我是来——” 他顿了一下,立刻又想了个借口:“我是你师兄的朋友,我就是来看看你。” “你师兄叫唐青衡,他今日不在,应当是去出任务了是吗?” 唐映雪听他这么说,犹豫再三,最后放下了千机匣,却也没再练习,转身进了屋。 “诶,等等我——” 陆同斐追了上去,跟着他进了屋,却看见他拿出一盒子的瓶瓶罐罐和纱布,解开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他一言不发将那些小瓶子拔开木塞直接往伤口上倒,疼的脸色苍白冒冷汗,陆同斐看的胆颤心惊,一时失声:“这是怎么弄的?!” 唐映雪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咬着纱布自顾自给自己包扎伤口,陆同斐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瓷瓶,“我来吧。” 他动作轻柔给唐映雪后背涂抹伤药,指尖拂过那些渗血疤痕,猜测着问道:“是刚才那些人弄的吗?” “......” 唐映雪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带着药抹上来的刺痛,垂下头算是默认了,陆同斐看着他身上遍布的伤痕,那些伤痕不会要了他的命,却堪堪擦过要害专门朝着人身上脆弱敏感的地方招呼,不至于立刻让唐映雪死掉,却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的疼。 “怎么可以这样......”陆同斐心中沉闷,明教的教义往往教导信徒们“凡我弟子,同心同劳。”他虽然知晓唐门内部派系争斗复杂,可未曾想过残酷至此,他望着唐映雪遍体鳞伤的身体,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唐映雪曾说过,无用的人在唐家堡是活不下去的。 唐映雪却从未对他说过这些过往,好像一直以来在他印象里的唐映雪,生来就感情淡漠,不近人情。 “你......”陆同斐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见门外传来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巨响,他心中一紧,替唐映雪包扎好之后连忙推门一看。 他推开门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人倒在雪地里,他的千机匣砸在雪中,蜷缩在雪地里,身躯削瘦的好像一把枯竹,微微颤抖着,口鼻涌出的血在苍白的雪里蔓延出去,像是雪地里绽放的曼珠沙华。 陆同斐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是唐青衡,他覆着独当一面,吐露出来的一字一句声声如锤回荡在陆同斐脑海里—— “师弟,师兄就不送你最后一程了。” 陆同斐心中一惊,看向那个倒在雪地里的人,他血迹斑驳的脸颊是那么熟悉,他立刻跑出门去喊那人。 “师父——!” 陆同斐把他从雪地里挖出来抱起,看到他虚弱的唇微微开合着,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陆同斐努力去辨认,才依稀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师兄......” “不要走......” 下一秒的唐映雪就在陆同斐怀里变成一抔碎雪,轻盈飘散在天地间,被风带走了,天地间又回归一望无际的白,好像他从未来过,从未留下过痕迹。 陆同斐徒劳寻找着,他脚踩过的雪地却化为层层冰面开裂,如同被打碎的镜面刹那迸裂炸碎开来,陆同斐只觉得脚下一空,陡然失去重心,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眼见着那些天光被黑暗吞噬,天地寂灭。 他还没睁开眼就听见有人在说: “你也不过是被唐青衡一脚踹开不要的狗罢了。” 陆同斐在浓郁的黑暗中勉强借着微弱的光,才看见奄奄一息靠在地牢墙角的唐映雪。那人抱着自己膝盖躲在阴暗的角落,像是要把自己永恒的藏进黑暗里,凌乱的黑发遮掩住了他的面孔,像是连天光都不会眷顾。 “师父!”他立刻爬过去抱住唐映雪,“师父......师父你——” 他抱住唐映雪才发现他身上全是血,那些血浸染透了他的衣服,又冻得干涸冰凉如铁贴在皮肤上,“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陆同斐眼眶一红,用力抱紧了他,他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却看见唐映雪双眼无神空洞死寂,唇边满是血渍,那些血渍也沾染到下巴上,陆同斐一愣,他低头去看,才看到唐映雪的左手腕像是被人撕咬开来,皮rou外翻,血流如注,依稀可见血rou下的森森白骨。 “师父......”陆同斐怎么喊他,好像他都听不见一样,也好像看不见面前的陆同斐,陆同斐忍不住哽咽落泪,将他用力抱在怀里,好像哄孩子那般轻声道:“疼吗?师父......不冷了,我抱着你呢......别怕......” “师父,你不是说过吗?有徒弟在就不冷了......”他鼻尖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被泪水晕开的视线渐渐看不清唐映雪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他guntang的眼泪落在唐映雪身上,却丝毫不能让唐映雪感到半分温暖,好像怀里的人是个不会说话不会哭笑的死物。 怀里的唐映雪却逐渐被墙角的阴影一点点吞噬蚕食,陆同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融入黑暗中化为虚无,他手上扑了个空,什么也抓不住,一头撞进那漆黑的深渊里去。 陆同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有些想吐的感觉,自己也有些犯迷糊,他抬头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枫华谷的枫林里。 面前的唐映雪正跪在一座坟前静默不语,陆同斐好奇走上前去一看,那坟前却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去喊唐映雪,唐映雪却置若罔闻,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陆同斐去触碰他,却发现自己如烟雾消散开来,像是一道虚影,游荡在人间。 这时却有一个少年走了过来,陆同斐认出来那少年正是他一开始在雪竹林见到的唐映雪。 少年唐映雪走到唐映雪的身边,与他一同凝视着那墓碑上的名字。 “他是谁?” 陆同斐听见少年唐映雪这么问道。 “......”唐映雪看着那墓碑上的名字,他喑哑的声音道:“是我的徒弟。” “徒弟?”少年唐映雪歪了歪脑袋,看着坟墓又问道:“我们的徒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映雪听了他有些怔愣,他缓缓说道:“是一个......”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陆同斐,那些散乱的记忆在他脑中如白雪纷飞,他听见另一个自己问他:“是他吗?” 他指向远处,唐映雪转头看见一片萧瑟的竹林,深秋的竹林里有一个唐门怀里抱着一个哭的声音嘶哑的孩子,那时唐映雪才十七岁。 少年在他身边坐下来,托着下巴道:“我听见你心底在喊他红毛小怪物。” 眼前的竹林四季轮转又化作苍苍雪林,唐映雪看到有一个人背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在深夜里奔跑着,他声声呼唤自己的师父,求他不要睡去,他看见陆同斐的眼泪落在凌冽寒风中。 少年唐映雪又道:“你分明渴望他的温暖。” 唐映雪听见他这么说,缓缓别开了脸,不愿去看,可面前一幕幕还在上演,画面又变作唐映雪抱着陆同斐跪在林中哭泣,唐映雪看着那个幻影的自己绝望发问—— “到底要怎么才能去爱你?” “爱到底是什么?”少年唐映雪叹了口气,他像是不明白长大后的自己,又看向唐映雪:“看来长大后的我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 唐映雪将目光移向他,与他沉默对视着,却听见那个小号的自己对他说:“总感觉我长大之后变成了一个很糟糕的人。” 唐映雪不置可否,少年还在说:“为什么不肯承认你爱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 唐映雪垂下头颅,好像一个正在被审判的罪人,他说—— “因为我不值得被爱。” “我不信我会有好结果罢了。”唐映雪也有几分迷茫,“像我这样的人,我不知为何他会爱上我。” “如我这般扭曲,怯弱,卑劣不堪的人,早已身处深渊里了。” “他却跟我不一样。”他说着声音低落下来。 如他这般只敢藏身在阴影里的人,害怕耀眼的焰火,却也渴望那璀璨焰火的瑰丽,他想去伸手触碰,却因害怕被灼伤而退缩。 唐映雪认真对曾经的自己说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唐映雪轻声道,“也许,就这样在这里终结也不错。” 他将年幼的自己抱在怀中,空中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将天地湮没了,将两人的身形都掩盖住,一寸寸冰霜从他身上冻结,开出簇簇冰花。 他想要闭上眼睛,沉入永恒的大雪中,于亘古不变的霜雪融为一体。 “只要睡着了,就再也不会感受到冷了。” 唐映雪任由自己的意识开始消散,天地间的罡风刮的越发凌冽冻人,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自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在缓缓变成冰,变作霜雪,变作四散而去的自由的风。 那些记忆一幕幕消散解构,碎成冰屑,被罡风裹挟吹散,穿过雪地,吹向冰峦,他的世界只剩下永恒的寒冬,只留下无解的苍白。 在他缓缓阖上双眼意识陷入虚无之前,在寂静到可怕的世界里,有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朝他走过来,他的声音响彻这方寂静的世界,回荡在天地间,穿过层叠冰峦,越过山川雪地,像是风雪里被罡风吹得支离破碎也要撞得头破血流的鸟儿。 “师父——!” 在令人窒息湮没喉咙的苍白里,他是天地间唯一一抹焰色,像是一簇跳动着灼灼燃烧的瑰丽光焰,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璀璨绚烂如火,灼烧唐映雪的双目,那是冰霜也无法冻结的雪中焰,执着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唐映雪看见他在风雪中,缓缓对自己露出一个笑颜—— “跟我回家吧,师父。” 面前人笑着这样对他说,却早已泪流满面。 他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再也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