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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旧来意

    

还将旧来意



    阮郁进了祠堂,你知道他在祭拜蔡子季的父亲。

    他说蔡家上下不待见,可大约这个舅舅为人处事还是不错的吧。

    等的无聊,你蹲着发呆。排水沟对面有小儿掉落的半块麦芽糖,而这面有一群蚂蚁正急得团团转。

    你找了根树枝架在排水沟中间充桥。

    地上照下一片影子,你抬头,是阮郁。

    蚂蚁们利用树枝到达对岸,迅速抬起那块糖,你看得皱眉。

    “我的小树枝可载不了这么大一块糖啊,就不能每只蚂蚁沾一点,分几次运回去吗?”

    对糖急了半天的蚂蚁们根本没想到这一层,硬是抬着糖晃晃悠悠踏上树枝。

    “走罢。”阮郁似乎看穿一切,出语催促。

    你不舍地起身,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那块麦芽糖已卷着大部分蚂蚁翻进了水里。

    **

    回雪院是一处清雅小院,阮郁说的蔡氏族中老舅公,是蔡子季爷爷那辈的堂兄弟,因性子古怪,终身未成婚分家,一直住祖宅里。

    如这称呼,老舅公已经是个很老的老人家了,能直呼其名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只剩这些小辈从叔叔叫到爷爷。渐渐看着长大的小辈也不在了,他便不怎么再出去,天天坐在小院里晒太阳。

    稀奇的是,他似乎还能认出阮郁。

    “你是…小妧家的娃娃?”

    小妧是阮郁母亲小名,青年的凤目漾出一点笑意,“是我。舅公不记得了吗,我叫阮郁。”

    这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老人眯着眼睛,在回忆什么,“我记得…小妧是个很文静的娃娃,侄女们里就她最省心,你的鼻子很像她。”

    他打量着青年,“眼睛不像,小妧眼睛圆圆的,像一枚铜钱。”

    “舅公说的是。”阮郁轻轻道:“母亲也说,眼睛不是她生的,是阿父生的。”

    老舅公满意地点头,“是了,小妧眼睛像铜币,但她爱洁,最厌铜钱恶臭。怎么只见你,不见小妧与她夫郎?她是嫌小叔叔老了,跑不动为她捡纸鸢了么?”

    青年凤目微动,片刻后答:“舅公忘了,母亲与阿父已经离世了。”

    “噢,噢……”老人一连噢了几声,院子里一时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阮郁才提起看画的事。

    老人没有拒绝,一边说着好孩子,一边让你们跟他进去。

    回雪院配的书房不大,架上堆满画卷,最中一格摆了一座红珊瑚,虽然有些许落灰,但还是很气派。至于桌上的各式文具,如红木松鹤镇纸、象牙雕鹤笔筒、青铜馏金荷叶笔洗,都是旧时的好东西。

    老人从书架中拿出一个卷轴。随着软绳被抽去,画卷的全貌终于显现出来。

    曾被用心装裱,至今保存完好的绢布上,一女子云髻峨峨,丹唇外朗,与你别无二致,只是下巴上多了一点美人痣,不错,是娘亲的美人痣。

    或许因为画中的人风雪天裙边仍遍开牡丹,所以被误传成了牡丹花神图。

    老人自顾自问道:“美么?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为此,负了俞娘…”

    那时的蔡家主母安排给回雪院的人中,有一个叫俞娘的通房丫鬟。因他年轻气傲,非花神一般绝艳的女子不娶,俞娘到十八岁还是完璧之身,由主母做主,嫁给了家中药铺伙计。随伙计回乡过节时,被突来的洪水淹死了。

    花神明明是你的模样,你故意道:“老爷爷,是我美还是这花神美?”

    “她美,她是最美的…你…没她漂亮……”老舅公看了看你的脸,好似根本没发现与画中人的相似之处。

    你摇头,小声和阮郁说:“老爷爷老糊涂了。”

    究竟是老糊涂,还是从俞娘离开那一日起,花神像在他眼中就变成俞娘笑靥?

    答案只有老人自己心里清楚。

    从大大小小的落尘上看,许久无人踏足这里。你微笑,“老爷爷,这画放着好可惜,不如卖给我?”

    老人摇头,“不卖,落灰也不卖。”

    你撒娇,“老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图与我有缘故,是我娘亲的画像,您老可怜可怜我嘛。”

    “为讨殿下欢心,管大人真是信口就来。”

    阮郁从旁讽刺。画上张萱印鲜艳欲滴,这是两百多年前的古画,真是仗着人有相似欺负起蔡老舅公年事已高,是老糊涂了。

    老人叹息,“娃娃,老朽守着这画过了一辈子。你说说,花有重开日,人可有再少年?要老朽拿这张画换钱,除非日出西边,江水倒流。”

    日出西边,江水倒流?你一噎,“老爷爷,你在口出狂言什么,这么把我惹急了,我……”

    一时想不到什么狠话,一个耋耄之年的老人家还会怕什么,难不成要你挠他痒痒?

    不过在阮郁眼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冷着一张俊脸来拽你,“管大人想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干你!”思绪被猛然打断,你沮丧到家了,强撑一口气辩道:“阮郁,不要以为这里没你的事了,不能拿到画,我就把你说我是路贞儿的事告到御前,诽谤皇室按律可判三年,你去牢里当状元吧!”

    谁让你是蓬莱宫的宫人,路贞儿不是好人,那阮郁就是拐弯抹角把顾珵也骂上了。

    “大人咬文嚼字的功夫令阮某大开眼界。”他眼头的小痣艳如鲜血,面无表情地俯视了你一会,“希望阮某出狱时,大人还身体康泰,千万不要和路贞儿一样身首分家。”

    你气疯了,拽住他的袖子乱咬,“阮郁,亏我还夸你宰相之才,除了犟嘴还有什么用,我不管,你快想办法……”

    灵光乍现,你冷冷吐掉袖子,“上元节出生,虚年二十有一,命里少失双怙,寄人篱下。可你这些年读书修业,不可能无人帮忙打点,想必是家中其他长辈。这份恩情,要我帮你报答么?既然你舅舅的女儿如花似玉,圣上也才六十五岁,纳为新秀,来日长眠也好有佳人相伴……”

    本朝为绝武后之事,年轻后妃无子皆殉。蔡希儿这个点入宫,等老皇帝殡天就是白绫一条。

    锋利的丹凤眼凝在你身上,你笑纳,“本公公这就去告诉蔡子季这个好消息。”

    “等等。”阮郁语气淡淡,手掌盖在你的圆纱帽上,“希望大人日后别后悔。”

    你冷笑,心里暗骂他装腔作势的模样真清高。

    他摘掉你的圆纱帽,拔去盘发的双股云纹金钗,一头青丝瞬间如瀑倾泻。

    “喂!”你大叫一声。

    他罔若未闻,摁住你一齐向老舅公跪下。

    “舅公。”即便跪着,青年身姿也如松如柏。

    “阮郁甘以千金之价求取洛阳花神图,作求娶管姑娘之聘,恳请舅公成全。”

    “嗯…小妧?”他一连用了两个求取,打盹的老人睁眼,“噢,是你,小妧的娃娃。”

    他眯眼瞧了瞧你和阮郁,慢慢笑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小妧当年也莫不如此。少年人,舅公已经老了,这图在舅公这没用了…拿走吧,拿去成全有情人。”

    还没大喜过望,你被阮郁掰着后脑对老舅公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家悠悠伸个懒腰,朝院中枯死的榆树吟道:

    “弃置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可惜你死了几十年,再未开花过,有时啊,真想回到那年春天,再见一见你开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