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3 （未修订）
13. 那两名方家弟子止在七步开外，眼神隐有劝说的意味：“裴先生，若不能相助我等，只能请先生同返东海一趟了。” “诸位何必相逼？当初门主亦知裴某随师父来中原，乃是为了完成医典，与蓬莱门内之事并不相干。” 裴元还欲说清楚，可后面的人没有软言相劝的耐心。方宇谦面带愠色，携了十来个蓬莱弟子鱼贯而入。只见他断水流刀威凛凛，直直两人，开口一顿劈头盖脸： “几个毛头小子，何敢在此大放厥词！当年对决持续了一日一夜，唯有方某观战全程。吾师方乾连夜奔波至南屏山，比试文武各艺。最后若非让了那拓跋思南半招，岂叫他侥以为胜？” 方宇谦冷笑一声，又看向叶英，目光竟有丝许憾色： “可笑中原武林多是庸才，吾师在天子峰留下破招之法与后人参悟，尔等却以浅薄之见妄论高下！你姓叶的，也不过是个借邪剑提升功体的投机之徒，方某当初就该将你连那些废物一同赶下山去！” 而被他点名的人蹙眉伫立，纷纷涌来的先是那帮泉州少年的声音： “你莫非是那方乾的徒弟？” “你真亲眼全程看过那场大战？不是说剑圣赢了吗！” “天子峰的遗迹我能不能去看啊？” “闭嘴！”方宇谦怒喝。 “叶某，并无贬低方乾前辈之意。” 叶英任他骂完，才淡淡开口。裴元却在心底叹了口气，直道这人不爱多做解释，就算是真心实意，方宇谦的性格也不会信。何况叶英重点根本歪了：“寒尘剑有若水之势，非只是凶邪之兵，阁下所见亦有偏颇。” “哦？若非邪兵，往滇南路上你与裴小子同出同入，他可曾见过你用那把剑修炼？除非灵气丰沛之处，否则就连你的功体也压不住那把剑的煞气。” 方宇谦忽然笑了起来：“你还偏偏离不开它，分明以剑入魔，不敢将自己为剑灵控制的模样暴露人前。呵，今日你要么交人，要么交出你那把剑，让大家都看看，藏剑学的都是什么名门正派的武功！” 此言既出，众人又是哗然。 而裴元面色几乎发白，联系前后一想，天子峰叶英赤红的双眼，名剑大会上叶英遭受反噬，更早些……在剑冢的那个清晨？ 那个与叶英面容相似的幻象，可真是幻象？如果叶英已练功入魔，他们日夜相处，为何他没察觉半分？！ 叶英脊背有些僵硬，方宇谦跟着他们的那一路，确实不难看出他修炼时有意回避。 他此刻却不能回头解释，或者看看裴元的表情。他只听到后面沉默了会儿，忽然道： “……休得胡言。藏剑武学光明正大，裴某自然见过叶兄如何修炼。况且既非鬼祟之辈，何须时刻觊觎他人武学兵器？” 是裴元的声音，叶英愣了愣。那些少年马上跟风，说藏剑山庄的神兵可不怕人看，就怕方宇谦看了眼红。 而千越鹤瞥见叶裴两人面色凝重，心念微转，上前高声道： “说得正是！千某在西湖畔修行数载，学的是四季剑、君子风，这里在场也是泉州叫得上名号的侠少。只有阁下光天化日闯我梅庄，咄咄相逼，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他拍了拍手，仆从立刻将轻重双剑奉来：“若想带走我梅庄贵客，千某也绝不吝啬让阁下看看，何为藏剑武学！” 给千越鹤的话一激，好几个侠少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裴元抬手欲拦千越鹤他们，可这几个就冲着论剑来的少年郎却不想领情。 那刺史府的七郎不着痕迹地打开裴元的手，对方宇谦道：“阁下一来就仗着人多势众，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不如我们各派三人，一对一比试，江湖儿女就该各凭本事，以武定输赢！” “好！但有一个条件。” 方宇谦忽然笑意变深，眼角的皱纹慢慢挤起：“但姓叶的只能用一把普通的剑，若借助外物以及旁人之力，不单裴小子要跟我们走，他那把邪剑也得乖乖交出来，以免留在中原……” 他盯着叶英漆黑的瞳仁，一字一句道：“为、祸、苍、生。” 泉州梅庄中庭，叶英，千越鹤、七郎三人分别对战方宇谦和两个蓬莱弟子。 对面派出的是一名蓬莱青女，她持伞旋身落入场中，足尖点地的瞬间，千越鹤都能听到旁边那些侠少们低声暗赞。以至于他行礼时，叶英嘱咐了什么他也没注意。 千越鹤也不是叶英亲授的弟子，只不过他习剑的天资有目共睹。 而大庄主站在那里，就像整个藏剑山庄都站在他身后。那蜿蜒千里的商道，楼外楼上的笙歌，名剑大会的鼎沸仿佛都和他有关系。 他没理由不傲，也没理由不赢。 只听他昂首朗笑道：“刀剑无知己，殊胜亦何欢。今日千某请教，还望娘子，留情。” “请。”青女的攻击毫不犹豫，以九霄踏云步向千越鹤虚掠过去，后者下意识使出梦泉虎跑规避，转头已见她借力持伞悬于空中，翩翩然宛如九天仙子。 而千越鹤错了起手时机，此刻虎跑气力已尽，再追不及。只见青女接连三掌拍下，功力虽不算深厚，硬生生挨上也是内伤。 几个泉州少年已是看呆，裴元拿不准千越鹤实力，但如果这场输了，接下来可不能任那七郎上去。否则打坏了刺史府的公子事小，真被方宇谦带走可不划算。 他正想问问叶英的判断，转头却看到身边人垂首闭目，若非嘴里还极轻地念着什么，裴元还以为他没关注场上：“以轻剑起手无益……嗯，好蹑云。” 他为何在心中演武？而不直接看看场上对招？裴元来不及疑惑，只见千越鹤果如叶英所料，一个前跃逃出对面掌风的范围。裴元松了口气，方家仆役所能接触到的不过蓬莱外门武学，果然很快青女气力不济而落地。 在地上千越鹤就发挥出了优势，梦泉虎跑紧逼而上，醉月，峰插。突然千越鹤高高跃起，恍惚中若有巨大剑影从天拍下，青女欲躲，却躲不过千越鹤紧接着一招霞流宝石，手中素伞瞬间被击飞。 青女的身影也跌在了千越鹤怀里。 千越鹤小心将人接至地面，又是作揖赔礼，好一副谦谦君子作派，引得周围小有喧闹。 而裴元在人群之外，还想着先前那招。忽然感觉腰侧有异，却是按住了叶英握住长庚剑的手。 “别担心。” 叶英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眼神带着歉意，却温柔地安抚过四肢百骸。 也不知他的别担心，是别担心所谓的“入魔，还是别担心他们会输。裴大夫冷不防给哄到，耳尖染绯，顿时在他手掌麻xue轻捏一记，解剑与他： “莫要强撑。” 没谁注意他俩略显亲密的举动，那刺史府的七郎自知武功不如千越鹤，又见了蓬莱弟子上天的功夫，此刻正在场外磨磨蹭蹭。方宇谦见叶英走到中间，抓过断水流，将那尤带剑痕的刀鞘抽开扔至一旁，缓缓走上台来。 剑锋钝锉，剑身满是斫痕。但握着长庚的熟悉感让叶英一瞬间心静如水。 他只站在那里，巍然不动，缓缓凝起的剑气足以威慑任何对手。倘若贸然进攻，沾到叶英衣角前，就得被这环绕的剑气所伤。 可仅仅如此，对方宇谦而言也并非牢不可破。方宇谦虽用的是刀，但所修功法兼具剑术和掌法，更涉猎方家以音化武的秘技。 只见他快刀如奔浪迭出，意图消耗叶英护身剑气，而后者也将距离把控得十分巧妙，剑气所能及之处比刀风更远，丝毫不给方宇谦突破的机会。 一场拉锯战在所难免。 周围的众人看到叶英以气驭剑之术，俱是惊异激动。然而裴元眉头渐渐蹙起，从滇南到泉州的一路，为了习惯新兵器，他也没少和叶英切磋。 叶英最惯会找准破绽一击制敌，在他手下，失之毫厘便是输。然而一炷香的时间下来了，叶英仍旧在换着法子规避。 便是裴元这般以消耗见长的功夫，也会伺机在控制上风的时刻压着打一波。但此刻就连他都看得出方宇谦露了些冒进的破绽，叶英的反制竟然迟迟不来。 哪怕警惕方宇谦耍诈也过分保守了。莫非叶英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一直不敢主动出击？ 方宇谦不愿再和他继续拖，只听断水流在他内力催动下刀风似有幻音，向四周震荡开来。场上方宇谦的身影不再清晰，而像多了个影子向叶英夹击而去。 裴元忙定住神，看到叶英终是被逼得同样化出两道心剑残影御敌，向后疾跃。但方宇谦被击散的幻象竟也化成剑气从四方落下，封住了叶英退路！只见他刀势奇诡，直接舍身抢攻。叶英跳不出剑影范围，只能空中与方宇谦硬生生对接一掌。 内力相较，却是叶英倒退数步！剑锋在地上划出长痕才堪堪止住身形。 “且慢！” 裴元顾不得许多，飞身入场：“这比试不公平！他能用的内力不足一半！” 他扶住人，这时才看出叶英早已冷汗沁额。 “歪门邪道，自然真气紊乱，无法善用内力。”方宇谦冷笑了声，看裴元已抓起叶英的手探脉，面上鄙夷尽露。 “怎么？难不成裴大夫还要当场诊病？” “脉搏过缓，内息恢复过久。他刚才都用了什么，拿过来！”裴元不理他，转头看向刚才伺候叶英酒菜的席纠。 还在观战的女子被吓了一跳，忙催人去取，食盘刚端到面前，裴元立刻厉声道：“这酒杯底下哪来这么多粉末？没人看到吗？！” 只见他沾了杯底溶不掉的黏着物，在鼻前细细闻过：“截元丹！” “奴不知道，奴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事由无端落在自己头上，那席纠已是花容失色，拉住千越鹤的衣摆求情：“是有个小婢子端来的酒！那个……那个小婢她……” 她自然是找不到的。 “裴小子，你们自是一伙，以为谁会信你？”方宇谦嗤道，“何必演得这么卖力，我们再让一步也无妨。就让姓叶的拿出那把邪剑来打过，也好证明方某所言非虚。” 他目光转向叶英，轻笑道：“若不然便承认藏剑武学不过花拳绣腿，你们换个人来？” “方宇谦，你莫要欺人太甚！”裴元刚要抽出判官笔，突然动不了了。叶英手掌宽大，骨节冰凉，紧紧按住了他。 “尘缘……不沾血。” 声音只在两人之间，却见叶英撑着自己站起，看向了千越鹤架在旁边的轻重双剑。 “大庄主——”千越鹤失声低呼，心下却又隐隐一丝狂喜。 他看着叶英走过来取下他的重剑，而把长庚负在身后。每个藏剑弟子都有自己亲铸的兵器，但能被大庄主拿去用的又有几个？他千越鹤，怎能与旁人相同？ 少年眼中汲营之色不在一时，叶英抬眼瞥到，只轻轻叹了口气：“等会，看仔细。” 他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场中，已是换成藏剑武学山居剑意一脉的起式。 裴元屏息退后。他不由想到当年叶英盛怒之下用的那招风来吴山，威力慑人却极耗内力，若叶英强行运功，反而只会导致不可逆的经脉损伤。 方宇谦和裴元想的一样。天子峰上年年都有前来参悟的武者，他交手过的藏剑弟子又岂在少数。 便是因为这些定见，后世依然没人能想象得到仅凭rou身力量，如何能挑战以气化劲、以劲使力的诸家武学根本。其实即便是叶英在这场对决后，也没有完全将追求速、力极致的理念贯彻到自己的修行中。 然而当年旷世之战所留遗迹，到底是等来了个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彻悟者。当世立于剑道巅峰中的一人，冥冥之间也不寂寞。 叶英开始越跑越快，不用内力，便配合重剑惯性来走位，竟然闪避过方宇谦拍来的掌劲。没多久就让他寻到了个机会，趁方宇谦尚未及拉远距离时，一招峰插云景将对方击倒，紧接着用十足力气砸了个鹤归孤山。 方宇谦刚闪开，叶英却以醉月惊涛等招式绊住对方动作。而后同样一招云飞玉皇，叶英却将所有内息都集中在此爆发。这时方宇谦再无可避，巨大剑影以排山倒海之力倾轧，纵使方宇谦撑起护身罡气，口中仍喷出一蓬鲜血。若非内力足够深厚，此刻恐怕经脉已被冲断，功体尽废。 所有人不知何时都找了处地方躲着，再探头出来时，庭中一片狼藉，只有叶英拄着重剑，不停咳嗽。 他声音有些沙哑：“令师，虽留下剑圣招式破解之法，然剑圣至纯之心，方乃修剑之要。至于诸法百门，无有不通。不依靠内力，便为叶某从天子峰遗招所得。” “别说了！”裴元已冲了上去，血色玉笔疾点叶英背后重xue。两人就地打坐，以内力催入药气贯通任督二脉。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炽烈气劲毫无预警地拍在医者背上！ 传功被突然打断，真气逆冲，裴元经脉受损，顿时呕红！周围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叶英背后。 叶英双眼怔怔，表情第一次只剩下慌乱。了无生气倒在他怀里的，怎会是裴元？！ 不仅如此，裴元身上的琥珀花毞竟被直接扯了下来！凌乱的长发和散开的中衣混作一起。叶英手足无措地将人拢在胸前，才听到一串甜美的笑声： “早知道原来这么容易，还合作什么呀！” 她坐在墙头上，轻盈地踢动双脚，还在反复检查那件琥珀花毞有没有沾上血污。 却是方宇谦先含怒喝问：“寒尘剑呢？！” 小仙不耐烦道：“那把剑阴森森的又不好藏，怎么偷？拿到我的衣服不就好啦？” 方才被责问的席纠突然拉住千越鹤，指着小仙喊起来：“就是她下的毒！刚刚就是她端给我——” 话音未落，长庚剑破空飞来，直直刺向小仙面门！ 小仙惊叫了声，也亏得她早跃上墙头，千钧之际，一个仰身往后翻，竟然仅让叶英的剑气划破脸上寸许。而她方才坐着的地方顿时已从墙上崩落！ 众人纷纷愕然，为区区一个十三四岁女孩的身手，更为叶英突如其来的暴怒。只见他抱着人纵上墙头，可小仙已是连影儿都没了。 同样追到墙下还有方宇谦，然而他顿住，看着叶英慢慢转过身。 与天子峰那日相似的神情让他心头一凛。 “今日比试，阁下有备而来。”叶英视线垂下，怀里抱着个衣着散乱的人，与满身尘土，血迹斑斑的方宇谦相比，也只是稍微没那么狼狈。 “但叶某也确是用了一把剑以外的兵器。只是阁下若本意在寒尘剑，叶某奉劝还是早日作罢。寒尘剑，叶某不会交与任何人。至于阁下，更是不配。” 他言尽于此，却听方宇谦大喝一声，竟挟着狠厉掌风飞蹿而上！不等他跃至半空，而叶英偏了偏身，剑气随心念而发，霎时方宇谦整个人被击飞出去，重重摔去那群方家门人面前！ 叶英的视线一同扫过去，沉声道：“你们追随此人，无非需要回蓬莱交差。不日叶某将与裴先生出海寻物，若有能助者，我们欢迎。叶某允诺，事成后你们可以持藏剑信物往扬州，随商船前往东海。只要你们往后，再不为难孙药王和裴先生。” 听得叶英此言，周围又是纷纷窃语。那十几个蓬莱弟子也面面相觑，动心的不在少数。 有人往前迈了半步。是刚才出战的那个蓬莱青女，她张口想说什么—— 突然扭曲痛苦之色布满她的脸！只见她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最后如断线木偶般瘫倒在地。 而她身后，缓缓露出方宇谦阴骘的眼睛。他收回废尽青女武功的一掌，盯着叶英，恨声低沉： “姓叶的，你等着。今日不能敌你，然辱吾师之仇，方宇谦必叫你性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