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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夏日,江东天气很热,烈日灼灼。他们走了水路,泛舟江上,迎面是夹着水意的徐徐微风,才叫人好受些。 如此焦人的天气,岸上的人仍然不少。除去船夫水手,还有许多摊贩,或是正巧路过的行人,驻足围观江边这只小而华贵的船舶。 广陵王借了庐江乔氏女公子的身份,坐于船内,倚在半敞的窗侧敛目思索。 既然借了身份,便连船只前的旗帜也挂上了乔氏的名号。她不过坐在窗边,也能听闻岸上的人在窃窃私语,猜测她的身份。抬眼看去,岸上不少男人都探着头,看向她们的船只。 切切察察的,惹得人心烦,她干脆背过身去。她作了江南女子时兴的装扮,挽了发髻,又施了粉黛,此行是代“父亲”乔公去寿春,探望孙坚的夫人,吴夫人。而被她借了身份的,便是传闻中庐江乔氏那位身娇体弱不便见人的长女,人称……大乔。 等船只稍行远些,她才脸色缓和些,起身站到甲板上来。 江风拂面,格外清爽舒适。广陵王伸展了双臂,伸了个懒腰。她头也不回,唤舱内的阿蝉也出来透透气。 被点到名,阿蝉只从帘后探出小半个脑袋,感受到甲板上的颠簸,立刻又缩了回去。半晌,帘后传来她稍显虚弱的推脱声音:“……我没事。” 她似乎有些怕水,自从船开始行进之后,脸色便不太好。 广陵王正要转身回去关切几句,船身忽然摇晃起来。江面上的水流骤然湍急,小船的颠簸便也剧烈了起来。远远望去,前方出现了一支水军。楼船艨艟若水上山峦,破开惊涛骇浪。那是江东的战船,每一支船上都挂着孙氏战旗,是孙氏的军队。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孙氏水军,表情略显惊诧。 战船龙鼓,横江而过。 为首的船只上,一名少将军金甲鲜衣,独立于船头,甲板上没有怒马,他的气势也相当汹汹。灿灿日光落在他的战甲之上,烈烈如焰。她注意到那人利落的短发下扎了一簇百岁辫。别人只扎一根,他却扎了整整齐齐的四根辫儿,一看便知深得长辈挂念,家人宠爱。由此,不知想到什么,便出了神。 那少年意气风发,说话也跋扈。他瞟一眼在战船映衬下相形见绌的游船,道:“看什么看?和战船抢道,想喂鱼吗?” 广陵王并不作答,也不下令让船夫改舵,只直直地盯着他出神。 “怎么还在看?哼,你看我也看,看看你长几个脑袋,”少年还在放着狠话,俯视过来,对上她的眼睛,“敢挡战船的道……唔!” 他倏忽红了脸。 身后的水军低声问道:“少主,要轰那条船吗?” 游船上的女子还在看他,他却移开了眼。不过对视片刻,面色却红得能滴血。他眼神飘忽,不自在地盯着身前粼粼的江面,囹圄几句,除了自己便没人听清。 水军只好又询问一句。 “算了。长得还……”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只是面色更红,含糊地说,“还挺水的。” 这句刻意压低了音量的话语,隔得尚远的广陵王自然是没有听清的。她只听得战船上的少将军放了狠话,又别过脸去不再看自己,却见那舰队自己让开道来,与她交错而过,浩浩汤汤地离去。 战船已经远去,画舫却颠簸许久,才随着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寿春是孙坚的地盘,倘若他们在此处不慎暴露了身份,是不会有救援的。寿春城近在眼前,广陵王低声嘱咐身侧的密探:“阿蝉,再检查一遍符牒。如果被问为何没男丁护送,你记住事先对好的说辞……还有这个……那个……” 阿蝉一一记下,忽然耳尖微动,警惕地提醒她:“楼主,城门口不对劲!”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广陵王看向远处的寿春城门,露出讶然的表情。 城门上,一位妇人正厉声训导着一众仆妇。在她的指教下,仆妇接连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应答声,场面好不唬人。 她们离城门有一定距离,听不真切谈话的内容,只能感受到恢弘的气势。如此大的阵仗,听起来又很是凶,广陵王疑心此处有诈,面色严肃起来,当即要调头换个城门进入。 可是不等二人转身离开,城门上领头的妇人就高声呼唤起来。 这回她音量够大,她们听得很是清晰。那妇人提高了音量,激动地大喊: “我瞧见人影了!!!夫人!她来了!” 已经被人发现,逃跑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她只能留在原地,等几人过来。龙门阵似的人群踱步而来,为首的妇人衣着华贵,佩金戴银,显然家世煊赫。她开了口,向着广陵王问道:“你可是,乔家的那位贤侄女?” 广陵王迟疑片刻,还是坦然应下了。她还想庄重些介绍下自己的身份,然而不待她说完话,就被华服妇人一把抱紧怀中。妇人看着优雅娴静,力气却很大,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揉得咔咔响。 自我介绍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呜咽咽。 “哎呀我的亲亲囡囡!”妇人嗓音蓦地提高,贴着她胸骨的广陵王感受到她因激动而隐隐震颤的胸腔。 先前厉声训导的妇人此时也激动起来,发号施令:“吴夫人接到乔女公子了!奏乐!彩灯!撒花瓣!起!”话音落下,空气中也纷纷扬扬地落下斑斓的饰物,城门上火光大作,一朵又一朵的焰火升空,又在空中绽开。 她与阿蝉尚未反应过来,吴夫人又捧起她的脸,指尖贴着她的颊rou揉搓几番,露出一个怜爱的表情来:“长得水水的真好看呀,看着真叫人亲亲!” 广陵王满脸惊恐地看着她,那表情她之前见过。绣衣楼里密探同飞云绣球玩耍,便会露出这样慈爱的表情。 吴夫人抬眼看她身后的阿蝉,又发出一声惊呼,松开广陵王,将愣在原地的阿蝉揽入怀中。 “哦,还有个小侍女?也给我。哎呀!也是个嫩得掐出水的小美人!亲亲!” 被忽然拥住的阿蝉推也不是,抱也不是,涨红了脸站在原地,发出一丝如小狗般的呜咽。 如此热情迎接后,广陵王与阿蝉被她一手一个拉着,提上了回城的马车。 孙府内。 吴夫人迎着二人进了会客室,热切道:“我这早就收到乔家的书信了,府里都等半个月了。” 孙坚在外当值,孙府内由她做主,因而她打里打外,显得很是忙碌。 “伯符呢?又和公瑾混哪儿去了?”她环视了一圈屋子,面露不悦,又很快扬起笑脸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座位,“……算了不管他,大乔,来,坐姆姆边上。” 广陵王坐在原处,要阿蝉拆开随身的包裹,行了礼道:“岂敢与夫人同案?这是庐江特产,请笑纳……” 然而不待她说完,吴夫人就已经将她连人带案拖到身边,一把搂住。 她与广陵王贴得极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让下人收了礼,便喋喋说起话来,丢出一串长长的问题:“告诉姆姆,你生辰几何?主相哪处?喜欢红的蓝的?咸的甜的?” 守在身后的女眷适时补充道:“夫人,干吉先生还说,‘良人掌中三道纹’……” 闻言,吴夫人强硬地握住她的手掌,仔细看了看掌心,欣喜道:“真有!掌纹也对得上!” 那女眷也高兴,附和起来:“干吉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就是她了!恭喜夫人!” 夜宴上都是女眷,全都围着二人。借着屋内烛光,案前的帘后隐隐能看到人影窜动,那里还聚了许多人。广陵王没见过如此阵仗,不敢放松警惕,见吴夫人问东问西,怀疑自己身份已被识破。只怕是吴夫人装作亲近,其实已经在帘后安排了刀斧手,要当场擒了她。 毕竟汉室倾颓,宗室亲王被地方军阀所杀,并不罕见。 “咳……啊,头好晕。”她思索一番,装起病来,当即浑身一软,歪斜地朝阿蝉那侧倒了下去,“夫人见谅,旅途劳累,小女想先去歇息了。” 可是她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所有话,吴夫人从未理会过。 只听吴夫人憾憾地说:“还有许多人没让你见呢,升帘!” 眼见那面危险的帘子就要被升起,广陵王面色凝重,手指悄悄摸进宽大的衣袖当中。 红纱帘布瞬间就被升起,帘后光芒闪烁,站满了蓄势待发的人。 “见过大乔淑女!”传来震耳欲聋的问候声。 哪里是什么刀斧手,不过是被安排了来给自己接风洗尘的女眷…… 吴夫人似乎不太满意,训斥道:“怎么有气无力的?” 话音刚落,比先前更加嘹亮的问候声再次响起,别说会客室的屋顶,广陵王只觉得要连自己的头盖骨也掀翻了。 “……这家人,真的有玉玺吗?” 宴席终于结束,广陵王被吴夫人的荒唐与无厘头折磨得疲惫不堪,恹恹地低声同阿蝉抱怨。 闻言,阿蝉认真地看着她,圆圆的眼睛中光芒闪烁,真诚地说:“楼主,那个玉玺真的这么重要吗?我想……我想……” 不只是自己,过于热情的氛围对于喜静的阿蝉来说简直就是地狱,她虽然鲜少表露出情绪,广陵王还是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幽怨。她慌忙地搭住阿蝉的肩膀,将剩下的半句话彻底打断,道:“我知道你想回广陵,阿蝉,为了绣衣楼,再忍一忍!” 她指了指身前吴夫人的住处,还亮着灯,示意去那边探查一番。 二人蹲在窗前,听得屋内的吴夫人柔声问道:“好囡囡,娘问你,你觉得你兄长与大乔可般配?” 回答她的女声稚嫩慵懒:“随便,还行,凑合。” “干吉先生算过,你兄长的天赐良缘就是她,有良人,如乔木,从东来……” “迷信。就因为那个神棍的话,你就拼命撮合他们?怪不得我哥天天想砍了那个神棍……” 二人一番闲聊,却始终围绕所谓的姻缘,广陵王不忍再听,心道能说些有用的吗。似乎是感知到她的恳求,吴夫人的语气当真神秘起来。 “对了,有件事,娘今夜一定要问你。尚香啊,什么样的郎君会让你对他一见钟情?” “就那种,随随便便单挑十几个壮汉的呗。”女孩打了个哈欠。 “安排。” 广陵王无语地同阿蝉对视一眼。似乎听不到什么重要消息,她便带着阿蝉离开了,打算回去休息。 入夜的孙府依旧点了灯照路,不过视线还是昏暗。二人借着烛火往客房走,阿蝉忽然听得南边三十步的树后传来动静。 广陵王面不改色,直直往前走着,低声吩咐:“装作不知道。我们是‘客’。” 然而偷袭的人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挡在二人面前。 穿着夜行衣的男人厉声呵道:“那两个女的,站住!孙坚夫人的房间在哪?”他拔出短刀,向二人步步逼近。 原本还想装作不知情,可人家却自己送上前来。广陵王暗暗叹了口气,悄然扣住袖中的兵刃,打算干脆利落地处理掉他。 不等她出手,面前寒光闪过,见血封喉,男人来不及发出呻吟便直直倒下。脖颈上插着一把长刀。 “又一个赶着投胎的。” 她偏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名高大健硕的男子。 男人弯腰捡回自己先前扔出的飞刀,刀刃被月色照得雪亮,寒光倒映在他的眼中。他一边收起佩剑,一边低声骂道:“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妈的,把院子弄脏了!”又吩咐起身后的侍从收拾了尸体与污秽,才走到二人身前,关怀道:“你们,两人都没事吧?” 云散,月明,明光落在主仆二人脸上。他微微一怔,刚才还带着杀气的脸,突然泛起红意。 男人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是你……” 广陵王也认出他来,竟然是白日里战船上的那位少年。她笑起来,感激道:“多谢少将军。我是庐江乔氏……” “我知道你……”这少年也是个急性子,打断了她的话。他不再看她,面露怯色,不自在地伸手挠了挠腮,忽然提高了音量,殷勤说:“我、我先护送你回客房!” 说完,又沉默一阵,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捏地补充几句:“我不是坏人,我是少府的孙……不是,孙府的少主。” 知道自己嘴瓢说错了话,他转头过去,低低骂了一声脏话。 “江东孙策,幸会。” 终于是亮出一个恣意的明朗笑容,向她作揖,报上了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