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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台名拦梦,水名无生

    明丝袖衫拢上女子肩头,轻盈服帖,底下系着绯红的底裙,衣上所绘,无不以水波莲纹为主,还加入了中天山峦浅壑的纹理,可见用心。仪卿头戴白莲小冠,两边朱缡长舒,搭垂肩头,朱钗耀目,动静生风,一身下来,愈显得容光焕发,艳色无匹。

    阿箜忍不住赞叹了两句,接着道,“夫人刚来,真君特意叮嘱,他虽不在,也不能教您受了冷落,今日若有兴致,阿箜便带您熟悉一下我们山中可好?”

    仪卿欣然应允,两人并行出来,交谈甚欢,无央听见声响,立刻撒欢跑近,甜甜喊了声:“主人!~”

    接着左看右看,随口问道,“真君呢?”

    两人但笑不语,小狐狸纳了闷,第一日就不见人影,这可不像真君呀……

    仪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跑哪儿去了,还记得回来?”

    无央不好意思咧开嘴,亦步亦趋拱着她的裙角,“嘻嘻,没去哪儿,喝醉睡在山里头了,还认识了好些朋友呢。”

    阿箜笑道:“想必是山中的精魅罢,小狐狸可别大意了,他们惯爱欺负人的。”无央歪了歪头,乖巧应了一声。

    寒暄两句,阿箜便开始介绍起山中的种种风物,从灵曲山的过往,到各处建筑之名用,仪卿很快知晓了个大概——

    “此山紧邻冥水,是昆仑群峰西境的最边缘据点,更称得上是天境观测阴冥界的望眼,建山之初,因长期受邪气侵扰,山中灵物罕见,也没有今日这般葱茏的景象。幸得当年的青帝子——也就是如今的青帝,在此持守三百余年,潜心修炼木灵生力,真君定水入阵后醒来,才有了这番‘赛晏青’的盛景……”

    仪卿听罢,敛眉含笑,想起了筵席上那位风华正茂的东风之君。青帝与真君从小交好,晏青即是东方神境的主峰,且是五方中最不受冥水危害的一处,四时繁花不谢,生机盎然,灵曲能有此称,对这位来说或许并不算难事,可护守之心,确显其真。

    “真君与夫人昨日停落之处,便是灵曲隔绝冥水的一道重要屏界,名叫回风崖。此崖环绕中洲而立,足以挡下邪源离我们最近的四段流域的侵害,长崖正中即是灵曲,因此越往前走,越阴寒阳虚,成了禁地,一般的生灵也大多在后山修养生息。”

    仪卿微微颔首,山雾空濛,穿过几个松巷石桥,遥遥便能看到一座拔地高台,厚重的云层积压台面之上,仿佛登上台顶,便是九重极天。

    “……夫人请看,再往前,便是昨日设宴的拦梦台了。”

    仪卿笑道:“拦梦,为何有此一名?”

    阿箜缓缓开口:“此台以昆冈白玉雕琢而成,神公亲筑,法器不侵,台上震鼓,力可通达五岳,挫尽邪魔妄念,本来取名拦魅,但传者多有口误,叫得多了,便成了拦梦,因台上也并未刻名,慢慢也就作了数了。”

    仪卿似有所感,笑道:“所拦者,邪痴异梦,倒也合意。”

    “正是。”

    走下山径,仪卿这才发现,拦梦台下的石阶两侧,今日分别站着甲胄齐全的天兵各一,台上笔直的身影间隔均匀,显然也是重兵把守,凛凛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仪。

    见她疑惑,阿箜淡然道:“方才说过,前山大都是禁地,此台亦然,昨日因五方帝君到来,特例大开,现下已列将封守,无真君及帝公令旨,任何人不得擅闯,夫人知晓即可,此间详细,怕还需真君回来再为您解答。”

    仪卿颔首了然,倒也并不追问,只是觉得到了此地,寒意果已有些刺骨逼人。

    阿箜接着道:“台下即是无生池,池中莲花无灵,亦是禁水,再往前就只有回风崖了。”

    仪卿看了看幽深碧绿的池水,凝神探虚,果然感受不到一点生者的气息,沉静如无物,恰如其名。估计因为“位置绝佳”,比之莲洲同样无灵的净水,更添森冷,池中莲花盛放热烈,但都是彻彻底底的死物,颜色也要苍白许多。

    池水尽处,绝壁高崖极长极陡,也极蜿蜒,风吹过山头,又被崖壁荡回,因此唤做回风,回风崖外,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冥水。

    炎日渐渐升空,云开雾散,山崖的全貌也变得清晰起来,仪卿初时未及细看,今日到此,才发现高崖绵延,全是光秃秃的裸壁,只在某一高点伸出半截虬曲的枝桠,末梢顶着稀疏的翠色,似有层层古意随云徜徉,与深崖融为一体。

    无央小跑着窜到崖下,梗直了脖子往上瞧,高高的巉岩狰狞如鬼脸,肃然险峻得望不到头,心底不由惊叹了一声,又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来回踱步无生池边,频频张望,似乎对这死水也有几分好奇。

    这位大抵从出生就不认得“安分”两字怎么写,探着脑袋便往水面上凑,还未触及,立刻便感觉到有一股极强的结界气流冲荡而来,无央连忙退后数尺,惊疑不定,一转头,她二人已转向了另一条山径,听得仪卿唤他,狐狸瞥了眼池子,并未迟疑,立刻朝自家主人蹦跶了去。

    狐狸走后,团团荷盖下,一条青影浮上了水面,停留片刻,继而甩尾下行,尾尖闪过一块醒目的焦黑,激起涟漪阵阵,逐香远去,仿佛带起一池短暂的生机。

    不知不觉,两人一狐又回到了连绵的山林,兜兜转转,没入葱茏深处。

    不似方才台崖对峙下的冷肃萧森,山林中清朗静谧,廊榭花树相掩,溪泉伴清音,遮顶的翠幕筛下一地光斑玉点,荡漾空灵,恍若残羽星骸,迷离成幻。

    山道高处连接着曲虹长廊,廊阴一侧悬挂画帘,另一侧也并未留空,一路藤萝凌霄竞相绽放,垂颈添姿,颇为雅致。说说笑笑,很快走到尽头,墨兰屏风一转,眼前复又开阔,依稀能看见云雾遮掩下的前山半壁。

    转角也因地制宜,搭了个简朴的勾檐小亭,亭中对景摆放桐琴一把,纹理质朴,一看便知有些年月。

    石伯昭夫人不擅乐艺,轩氏更只埋首画阁,是以仪卿向来此道不精,稍稍打量了一会儿,便不再留意,阿箜却在琴案前停了下来,着意道:“从前真君若有心事,便会在此抚琴纾解,有时默然一坐便是一宿,若谁问起,却又什么也不肯说。”

    “为何?”

    “阿箜怎知,许是为了——不住山的谁呢。”

    仪卿微微一愣,见她只是含笑看着自己,不觉有些讪讪,抬脚便走,逃也似的拐进剩下的路,九曲连环随意走了一遭,整个山头大致也观赏了个遍,暮色渐浓,最后又转回了寝殿。

    天一黑,无央便不再跟着主人,送她回到住处,扭头便往山下蹦跶,那些白日里碍着女官都藏伏起来的山灵们又冒出了头,互相耳语,不停讨论着什么。

    “傻狐狸,你去哪儿呢?”花魅兀自飘到他的身前。

    “唔,怎么了么?”狐狸停下了脚步。

    “还问怎么了……篌姬白日里说的,你没听见?”

    无央舔了舔爪子,显然并未在意,笑道,“我也不做什么,就在池子边歇息一下都不行么?我跟着主人,一直都在水边长大的呢。”

    “山里不也有各种水,难不成你睡了一晚,就认定那一个地方了?”

    “嘻嘻,是啊。”狐狸憨头憨脑,承认得无比痛快。

    花魅忍俊不禁,“居然还是个认窝的……但,行不行可不是你说了算。”女子眼波流转,娇嗔道,“你知不知道,昨夜我们可为你受了不少委屈呢,你再去,不是害了我们吗?”

    无央怪道,“啊,发生什么了么?”

    花魅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悦,“那池子可是个母夜叉的地盘,昨晚我们本想拉你回来的,谁知你一下就钻进缝里去了,人不敢动你,不就来数落我们了?”

    “咦……那倒真不好意思,我去跟她道个歉行不行?”

    “光道歉有什么用,谁都稀罕你那几颗破莲子么?”

    “唔……那怎么样都不行吗?”

    花魅沉吟片刻,念头微转,忽道,“倒也不是一点不行,不过,就看你敢不敢了。”

    无央歪了歪头,不解其意。

    深崖巨影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走到池边,钻进茂密的苇丛,手法娴熟地拨弄出了个草窝,接着,四仰八叉躺了上去——

    ……

    “无生池禁地,还请狐君另择他处落榻——”一个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

    呼……呼……

    ……

    “若狐君执意不听……”

    “唔……谁在说话?”

    “吾乃守池之灵——”

    “为什么不可以,我可并没有碰这水呀……”无央眨巴着眼睛望向水面,却没有看到意料中的任何身影。

    “池边也不行——”

    空音传来,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但我昨天就在这儿……哦不,那儿睡的,这里空空荡荡,可以安好多狐狸窝呢,容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吧?”无央依旧笑嘻嘻的。

    ……

    那厢还未开口,不远处看热闹的一群先附和了起来,“池君,你昨天不也没赶人家,今天怎么就不让了呢?人家好歹是真君夫人的灵兽,又不是妖魔,在这搭个窝,和我们不也亲近,你看你天天呛我们,我们不也在这待得好好的嘛?”

    “我何时……”

    “你们不是为难人么,我看无央还是老老实实过来吧,大不了哪天睡不着,我们帮你敲一棍子,不然这位池君恼了,和真君一说,又怪在我们头上呢。”语调尖声尖气,一听便知是花魅。

    “此事本就非同小可,怎能……”

    “哎呀呀,可不是么,与您相关,事情自然都小不了嘛……”

    一阵嬉笑传来,无央虽未见到那位神秘的池君,想也知道,对方脸色不会太好。

    “狐君,篌姬应当告诉过你,此处不得擅入。”女子懒得搭理他们。

    “不得擅入……说的不是拦梦台么,我没听到……不能在池边待着呀。”无央说着,心口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我听见的也是如此,池君好不害臊,专欺负新来的!”灌木丛里一个清脆的少年音说道。

    ……

    静默中,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抖动了起来,无央一个回头,山灵们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咯噔一声,正犹豫着是否认栽打个圆场,那水波却又渐渐平息,须臾,飘来一声隐怒的警告:“今后若起任何事端,你们该担便担,好自为之!”

    哗啦!——

    半晌,紧张的氛围渐渐消散,无央忍不住咽了咽干干的喉咙,山林间响起一声低呼,不时传来雀跃的欣喜,一位老者钻出来叫了他一声,“小狐狸,过来呀,一起来热闹热闹嘛!”

    无央苦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之后,那老头又招了他一道,小声叮嘱道:“可别真的惹事啊,不然你那小窝不保,咱还得遭罚呢。”

    无央头皮一紧,心道:你们原来也怕吗……

    两厢对视,老头顽皮一笑,咻的一下便消失了身影。

    无央瞅着池水发了会儿呆,又绕过芦苇丛沿岸走了几段,水中微波粼粼,除了花叶的倒影,似乎还荡漾着他那一点点微弱的恻隐之心。

    林间自得其乐,不知哪里探出了个脑袋,语调懒懒,怪道,“你们争这个有意思么?”

    花魅冷哼一声,道,“就让她不舒服怎么了,我乐意,这儿哪个不是戴罪之人,谁就比谁光彩么?这破池子也没见有什么用,偏都高看她一眼,净教训我们来,我才不服呢,哼!”

    众灵知晓她的性子,既已司空见惯,吵吵嚷嚷几句,便当无事。

    无央倒坠着一颗心在岸边晃了半天尾巴,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更怕说错了话再次冒犯这位神秘的池君,踌躇半日,倦意袭来,便枕着寒石,慢慢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