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孩子

    在欧洲，铃兰被称为“圣母的眼泪”，它的花语是幸福归来，但这是一种有毒的花。

    你是被爸爸捡回来的，他说当时是个下雨天，你在巷子深处的箱子里‘哇哇’地哭，他把手指放你嘴里你就闭嘴了，他觉得有趣，就把你捡回了家。

    说得真有这事儿似的，什么大雨天纸箱子，你上一次看见这个故事是捡小狗。

    你不相信这个故事也并非你有自己是亲生的确切证据，只是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昨天是桥下，明天是垃圾桶。骗人就算了，稍微走点心也能多哄你半天。

    这些瞎编乱套的故事里，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你的确不是他亲生的。但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你们到底是怎么相遇的，他始终一个字也不说，反正不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

    大人是不是都这样？满嘴谎言，又狡猾地掺杂着真话，叫你去猜，去琢磨，但你真正想知道的，却怎么也套不出来，想不出来。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从你记事开始，就都是这个男人的身影，他一直存在你的生命里。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你依赖过他，讨厌过他，眷恋着他。而这些情绪，都源自于同一种感情，爱。

    爱，好伟大又好一文不值的字眼。

    好伟大是学校教的，一文不值是爸爸教的。

    小学的时候，学校布置写“爱”的作文，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父亲是伟大的角色，他生育了我们，养育了我们，我们应该心怀感激，爱我们的爸爸。”

    你把这番话转述给爸爸，并告诉他自己爱他。结果这个男人亲描淡写地说：“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去接着做晚饭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一丁点儿考虑到这句话会给你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让你产生什么童年阴影。只是告知你一声，是有这么件事。

    1＋1=2，一年有四季，你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他甚至逗你玩的时候还会想想怎么说才更有趣。

    你没有哭，因为你直觉在这件事上，自己哭了也不会从这个男人嘴里得到什么安慰。你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桌旁写作文。

    周一的时候老师当全班的面批评你，因为大家都写的爸爸，只有你写的是门口的花。

    老师怀疑你周五的作文课没有认真听，并表示你这样你爸爸会难过的。

    ‘他才不会，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甚至不是我的爸爸。’

    你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和他说话，再也不要叫他爸爸了。但那天晚上他做了你最喜欢的蛋炒饭，所有你又原谅了他，又开始叫他爸爸。

    就算他不是你的爸爸，也是你唯一的家。你在同班同学跟爸爸吵着要玩具的年龄，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家人可能会随时丢下你走掉，你却无能为力这个事实。

    你只有他。

    爸爸薄情的原因可能和他的工作有关，因为他是个靠卖身来为你赚取学费的（男表）子。干这种事，动情的人是白痴。这是爸爸说的。

    他的口活很好，这是听他的客人说的。窄小的出租屋里，不同模样的女人进进出出，爸爸倒是不避讳，有些人会觉得暴露自己有孩子会影响生意，你的爸爸反倒跟客人笑着介绍：“这是我女儿，可爱吧”。他也不会在意自己的呻吟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睡眠。

    他什么都不在意，所以你总觉得他随时会消失。以前还觉得他是你的爸爸，有这层血缘关系在，他怎么也不会遗弃你，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已经被遗弃过一次了。

    类似告知：你不是我亲生的。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他有时候会突然轻飘飘地说一些伤害你的话，好像他真的根本就不爱你。

    这是矛盾的，这个男人会在打雷的时候，赶走正做在兴头上的客人，然后打开衣柜的门，把害怕的你从衣服堆里抱出来。

    他把你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你的后背，在你耳边低语，说：别害怕，爸爸在这里。他的气息笼罩着你，成为保护你的温柔的壳，当黑夜变得静谧的时候，你便不知不觉地在这壳里睡着。

    他会不厌其烦地为你读绘本哄你入睡，你好喜欢他的声音，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温柔的声音？你故意挑厚的绘本，他会为难地说故事太长了，可你可怜地望向他后，他还是翻开了绘本。你舍不得睡的同时也抵不过睡意，梦里有会飞的独角兽、糖果森林和爸爸。

    你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会从床上爬起来，要你亲亲他的脸庞，有时候起了逗你的心思，明明你要迟到了，他却拉着你要你亲亲他的额头、左边的脸颊、右边的脸颊，啊下巴也要。

    看你一边害怕迟到，一边又拿他没办法只能照做的神情，他总是笑得很开心。只有一次，你亲上了他的嘴巴，你不懂那些，只是想着既然上下左右都亲了，中间是不是应该照顾一下，他把你拉开了，说那里不能亲。

    “为什么？”你不解。

    “emm……这里要留给喜欢的人。”

    “我只喜欢你，爸爸。”

    “…不是这种喜欢啦”没想到他听见这句话并没有多高兴，只是固执地说不行。

    后来他就不再拉着你要你亲他的脸了。但客人亲他的时候，他从来没说过不可以，喘息从他的嘴里漏出来，你看着那双湿润的唇被另一个陌生的女人覆盖。

    原来不是不可以，而是只有你不可以。

    你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讨厌他的，讨厌随时会丢下你的他，讨厌你得不到的他。

    同时，你也讨厌那些女人，随意贬低你的爸爸，弄脏你的爸爸。你讨厌她们，讨厌自己不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