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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者

    戚寒雨才一岁多一点大,走路走的不稳,说话也含糊几个字眼。但他喜欢离火无忌抱他这回事,不多久千金少就看出来了。

    刀宗人少,千金少更不敢把大师兄的儿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照顾,他还没成亲,抱起孩子倒是一把好手了。离火无忌暗地里打算留在刀宗直到第二天早上,早上就去纷雪原,可他回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一缕头发落在小小的儿子手里,小雨啊啊啊啊的叫起来。

    “二师兄,”千金少看他恋恋不舍,一狠心:“你想不想去见一见大师兄?”

    这句话戳中了离火无忌的软肋,他垂下脸,犹豫和挣扎不过片刻,消失不见了。他静静的抱着还太小的孩子,柔软的一团,失而复得仿佛也是他常常经历的一种——却比任何一次都清醒的提醒了他,他回不到过去了。

    “我不敢去见他。”面对千金少,离火无忌说了一句实话:“只有大师兄……我不敢。”

    这句实话被千金少转述给了等在后面院子里的西江横棹,西江横棹来刀宗是破天荒的一遭,戚寒雨困得睡着了,手里抓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荷包里剪了一缕青丝。打了一个圈,生怕散了。

    回到星宗,离火无忌在归蝶小筑发了半天的愣,做起了针线活。他从来不擅长这个,只是受了刺激之后一下子想要振奋起来,晚上颢天玄宿回来了,抓着他的手看了看,无言的去找伤药,离火无忌一点都不在意这点疼,在他看来颢天玄宿这点举动是大惊小怪了。

    但人生无非是琐碎的光景,离火无忌渐渐在纷繁的雨水里平静的度过了几日。他可以把小儿的衣服做的阵脚整齐了,等他开始做大人的贴身衣服,颢天玄宿看不下去他埋头沉迷这些的模样了。

    “出去走走吧。”

    星宗的属地加强了警戒,原本就长于阵法,所以受到的sao扰也不严重。无常元帅的传闻过了一阵子,渐渐平息了,四宗如今还在各自戒备,刀宗和星宗彼此靠得近了,学宗和剑宗也很有防备。这沉默的静谧里,颢天玄宿带离火无忌去的地方是落影山,离他们的孩子永眠之处不远。

    离火无忌走过几处村落,这里太偏远了——他几乎立刻捡起了医者的本能,毫无怨言的走过了几处村落,问清了这里附近集市和时间。

    大多集市会在十五或者初一,这里大抵在二十日左右。颢天玄宿和村里的长者坐着喝茶,等他回来,两人才一起回返星宗。

    这天夜里,他们什么也没做。

    作为医者离开星宗的属地时,离火无忌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霁师兄了。

    当他忙碌于采药、制药,下山治病时,颢天玄宿在为了下一次闭关做准备。如果这一次成功,他会是星宗最早将浩星归流练得融会贯通,达到至高境界的宗主。在闭关之前,颢天玄宿给了他出入星宗的令牌。

    “你总是要去见一见的,但不要离家太久。”颢天玄宿还是原来温和柔善的态度哄着他:“你去得久了,纵然闭关,我也放心不下你。”

    离火无忌接过了令牌,点了点头。

    如果是早已流逝的三年,那仿佛一瞬间,而正在等待的三年,却连十分之一的时间也漫长的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纷雪原的屋舍里,离火无忌没见到霁师兄,有一个憔悴又柔和的妇人无措的看着他,擦了擦手从摇篮边站起来,她很年轻,衣衫简薄,态度甚至有些惶然:“这位先生……”

    离火无忌平静下来,道:“我是霁师兄的故人,三个月未归,来看一看孩子和霁师兄。他……出门去了?”

    妇人露出放心的笑容,擦了擦手,鬓角有一点薄汗,她一边点头说霁大哥出去打猎了,一边进去泡了杯茶。离火无忌走了过去,摇篮里的云儿啊啊啊的伸着手,要他抱,离火无忌低下去抱起孩子,妇人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

    “不打紧,”离火无忌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抱过云儿……叨扰这么久,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那妇人连连摇头:“先生客气了,小妇人是受托照顾这孩子,不是这里主人……”离火无忌一时失笑,不知她竟然如此卑怯,柔声道:“我原本与霁师兄相熟,也住在这里。你不必太担心,我看你身上颇有几分虚弱,不如我帮你把脉调理看看。”

    “那就……麻烦先生了。”妇人乍惊还喜,小心的走了过来,离火无忌把住脉搏,实是没什么内力之人,先安心了几分,待发觉她身体虚弱是小产之后未曾调养,不由叹了一声:“你身体太过虚弱,本该好好调养,避免劳累。我为你开一些药,你要准时煎煮,否则将来只怕难过得很。”

    离火无忌没提小产之事,接着开了药,又留下一瓶养生的药丸,用的都是好材料。这一切做罢,才又去看他的孩子。

    霁云还软着,一会儿就尿了,连尿了也只是哼哼。离火无忌换了尿布,抱着孩子亲了几下,那妇人一边感激他,一边却又生出几分疑虑,这片刻间,外面有人大步回来了,推开了门:“贺淑,我割了一条猪腿,趁着……”

    霁寒霄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僵住,离火无忌抱着孩子转过身来,讶然看着他,又看着那妇人。

    霁寒霄救了儿时见过的玩伴,还是约莫两个月前的事。

    缘由无他,云儿病了。

    小孩子犯了病,大人最是心焦,抱着云儿去了药堂,前面的夫妻叽叽歪歪,眼看那男子要对妻子饱以老拳,霁寒霄不耐烦一脚踹了过去。

    有妇人的男人不好好珍惜!他抱着儿子,愤怒的瞪过去,把人吓走了。

    药师不给那妇人看病,那妇人木然坐在椅子上,云儿哭了起来,霁寒霄哄了半天没哄好,那妇人频频看了一会儿,小声的求着抱一抱。

    “你不能怪我。”霁寒霄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我根本没认出来,是后来……后来说了话,才记起来这回事,没了你在,云儿一生病,我就顾不过来。她……只是留下来搭把手,有了去处,以后就走了。”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就是药师,可他的孩子生病时居然找不到药师,这个事实打击得他不轻。至于贺淑,这个名字和霁师兄当时的歪念头,他反而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匆匆离开,趁着天还没黑透。

    霁寒霄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秋风瑟瑟的吹,云儿微微哭泣起来,他没有反应,只觉得一阵疲倦,直到身后传来一声:“霁大哥……”

    离火无忌回了星宗不久,累得早早吹灭了蜡烛,他盖着一幅被子,睡不着觉,脑子里锈成了一团,咯咯作响,不肯转动下去。

    明明是忙碌的一天,明天见到了霁师兄和云儿,他却很疲倦,半点不觉得心愿得偿的满足。这痛苦让他辗转反侧,让他难以安眠。

    他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妇人的眼神。睁开眼睛,就想起霁寒霄告诉他,在云儿需要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辗转了一个时辰,离火无忌认输了,起来点了灯,坐在桌边。

    他想了很久,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下来。

    是逍遥游托浪飘萍送给他的礼物——一本手抄的密卷。

    快要冬天的时候,离火无忌终于捣腾出几个纸符秘录,只要一方发动,就能看出些什么。霁寒霄和大师兄都不会阴阳学宗的术法,所以他琢磨很久,总算把这个术法改变的更加简单——只需要滴血上去,就能连通咒法的两侧。

    千金少试了一次,大是感兴趣,在他看来这样的东西最好用来传递消息,省了许多人力物力。但离火无忌一人之力所做的纸符,分给他们之后就不剩了。

    纸符用的飞快,霁寒霄没过半个月就用完了。

    离火无忌只好再去纷雪原一次,这一次贺淑不在,离火无忌用一根红线穿过了平安符,挂在霁云手腕上。道域信奉道家,但人人都会求一求平安,霁寒霄猛地拽住了他的手,眼底熊熊怒火无声燃烧,离火无忌看着他慢慢靠过来,忽然说:“霁师兄,现在还不行。”

    他说的像哀求一样,霁寒霄一下子就僵住了。

    “现在不行……以后呢,还要多久?你还会回来?”霁寒霄凶狠的说,离火无忌察觉到外面有人站着,此人是谁,不作他想,他握住了霁寒霄的手,心事忽热忽冷:“如果我说,我还会回来,你信不信?”

    霁寒霄用力瞪着他。

    离火无忌不再说话,站了起来,他看了看霁寒霄,其实心里很冷,偏又燃烧着妖邪的热意:“霁师兄,我要走了。”

    这一次霁寒霄没再送他。

    回去不久,离火无忌就病了。天气很冷,养病的时候更冷。

    这一年到了这里,悄然滑落,丹阳侯和出关的师兄汇报行踪的诸般事项,没忘了提醒师兄,让离火无忌出去行医是很危险的。他信不过地织会对师兄一心一意。

    颢天玄宿只是笑笑。

    因为闭关,离火无忌独自过了一个潮期,过得很艰难。这一次闭关,颢天玄宿没有突破,进展比想象慢的太多,但他不着急,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

    趁着离火无忌不打算炼制药物,也不打算出门,他们去附近的山上泡温泉,温泉泡到一半纸人忽然化形,又燃烧起来,颢天玄宿闭上眼睛,轻轻叹一口气,离火无忌只看得短暂的光影,神色就变了——西江横棹挥动船桨,血色一片,一闪即没。

    “走吧,我陪你去。”颢天玄宿说。

    离火无忌走得很快——这一年多来他重拾黓龙君教给他的逃命的法子,要单论逃命的速度,他自诩在道域之中也许难以遇到别的什么人了。

    不敢去的地方,不敢见的人。只看着他们住过的那个偏僻的河边的屋子,离火无忌眼睛就热了一回,他心痛如绞,脸色苍白,这一切都骗不过颢天玄宿。

    “去吧。”颢天玄宿默然站在他身后:“我在这里等你。”

    离火无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绳子一样,回头祈求的看着颢天玄宿,然而颢天玄宿知道这只是慌乱时的下意识反应,并不是真的希望他代替出面,这一关,离火无忌不能不自己走。

    打败霁寒霄的是西江横棹,打败西江横棹的却是离火无忌自己跨不过去的一关。所以他要等一等,等这一切混乱自相矛盾,自行终结,等离火无忌给其他人寻一个可以安心的置放的位置,再孑然一身的留在星宗,落地生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