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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林映棠要登台唱戏,虽算不得是得意楼的大事,得意楼里除了楼小春的事,其他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当多么大张旗鼓宣传的。

    可有人却把这事要当回事了。

    丛山在平城闲着无事干,在小别墅里躺了几日,便觉着无聊,于是便叫了范秘书去在得意楼包了个雅间,晚上他要去给林映棠捧场,顺便回忆回忆自己当年在平城时候的荒唐岁月。

    得意楼的后台总是提前两个时辰便要开始忙碌了,戏楼的姚经理是楼小春从外头聘来的一个中年人,很有经验,但也因为只管着戏楼的财务和杂事,对戏只是一知半解,对于后台里这些浓妆艳抹的戏子们便也生不出几分的痴迷与喜爱来,因此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有时候撂下脸骂人,也骂的最凶。

    与春晖班这样依旧秉持着老祖宗规矩的戏班子,是很不一样的。

    林映棠这一个月都跟着楼小春在得意楼呆着,早熟悉了姚经理的处事作风,因此总能避开叫他呵斥的时机。可被叫来与她搭戏的贺昀天却不知道其中关系,不过是取用戏服的时候力道大了些,便被姚经理揪住了狠狠说道:“你小心点,这可都是请了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那上头坠着的珠子也都是真的,碰坏了一个都得照价赔!”

    贺昀天眉头一拧,正要开口,一旁跟着她凑热闹的林雁秋却先一步从姚经理的手里接过了戏服来拎在手里,不叫下摆碰着了地上,笑着同姚经理道:“经理放心吧,这些规矩我们都懂的。”

    林雁秋摆出一副好脸色,姚经理自然也不好发火,冲她点点头,便又去忙着催促其他的人了。

    林映棠正忙着上妆,拧开了妆台上一个装着白油彩的盒子,小心的抹了些在手心,又取出一根细长脖子的玻璃瓶子来,叫一旁的小戏子帮着倒了些在油彩上头,再用手指调匀了,慢慢往脸上抹。

    一旁的林雁秋正帮着贺昀天穿戏服,鼻子里忽的钻入一股好闻的味道,便扭头朝林映棠那里瞅一眼,见那细口瓶子里装着的东西是金黄色的,方才被倒出了一些,有一些粘在了瓶身上,正黏腻的缓缓往下坠。

    她眼神一亮,起身过去将瓶子拿起,对着眼前晃了晃,问道:“这是蜂蜜?”

    林映棠随口嗯了一声,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自己脸上的妆容,生怕有一处涂的欠缺的,显得整张脸瞧着滑稽。

    林雁秋这眼中陡然略过一丝艳羡,将那瓶子在手中握了握,这才放下了,轻声道:“拿蜂蜜调油彩,我以前倒是听说过,这还是头一次见。”

    “师父教的,她说这样抹出来的才够白,又不白的怪异僵硬。”

    林雁秋唇角笑了笑,侧着头往镜子里一瞧,忽的又拔高了些声调,“我听说,外国有一种专门化妆的东西,往脸上抹了也很白呢,比蜂蜜都好用,有个从外国回来的戏迷送了我一盒,下次带来给你也试试?”

    林映棠笑着应了一声,忽的想到了什么,又摇头,伸手探着身子去够妆台最里头的一个盒子,捞出来正要说话,下意识抬头往镜子里一瞧,只见林雁秋正挑眉望着自己,似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头。

    林映棠心中疑惑,但旋即又明白过来,将那盒子悄悄塞入了抽屉里,没有再说话。

    今晚压轴的依旧是楼小春的戏,林映棠与贺昀天的霸王别姬被放在了最开始热场子的时候,算是先叫观众认个脸熟,知道得意楼有这么个人。

    只要有楼小春的戏,得意楼向来都是满座儿的,就连楼上的包厢都一个不剩。

    薛延川在昨夜被丛山一提醒,今天一吃过午饭就跟何建文告了假,直接到了得意楼的二楼包厢里等着,就连后台都没去,就是为了一会儿她一上台,便能瞧见自己,也是算个惊喜了。

    只是他本性是不大喜欢听戏的,在包厢里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些无聊了,一看离开场还有十几分钟,便站起来准备到处走走。

    才出了包厢门,便瞧见走廊里一身黑色长衫的丛山正迎面走了过来,手里抱了一束花。

    薛延川知道他与丛山彼此之前是互相不喜欢的,这人才是典型的笑面虎,跟你总是一副礼貌绅士的样子,可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冷,谁都不会往心里去。

    两人对视一眼,分明都从彼此的眼中瞧出一丝戒备与敌意来,可却又默契非常的伸了手握住,寒暄几句,末了又互相推让几句,最后一道携手进了薛延川的包厢中。

    正巧,台上的胡琴起了调门。

    被安排在头场的霸王别姬开唱了。身着鱼鳞甲的虞姬缓步上台,身后跟着八个侍女,便走便唱着“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薛延川的视线当即便被吸引了去,一手搭在了二楼栏杆上只望下瞧,只觉得往日在他跟前娇憨天真的小姑娘,忽的便像换了个人,脚下步子平稳持重,立在台前便成了一株出水莲,一颦一笑皆自天成。

    一旁坐着的丛山已是轻声哼了起来,指节轻轻敲着膝头,每一下都正中板眼,轮廓分明的脸上透出几分闲适享受来。

    薛延川眉头微蹙,冷冷瞥他一眼,虽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忽的有些不满,只觉得像是珍藏着的宝贝被人瞧见了一样,陡然生出一种危机感来。

    丛山随着哼唱几句,往日常年混迹戏楼的日子便不由得涌出脑子里来,随着场下众人叫了一声好,便微微侧过身,笑着道:“这虞姬是真好,腔调透亮。”

    薛延川哪里懂什么腔调不腔调,只觉着只要是林映棠,那当然是没有不好的地方了,便随着他的话说道:“她若早点学,只会比现在更好。”

    “只要是吃这碗饭的,那多晚都不迟。”

    薛延川静静听着,忽的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丛山,笑着道:“听说丛老板打算在淮城投资电影?”

    丛山面上不动神色,“全国都时兴这个,我一个商人,当然是什么赚钱投什么了。”

    “那正好,以后说不准还要请丛老板赏个面子,叫小棠也能在你的电影里露露脸。”

    听这话,丛山蹙着眉朝他疑惑的看一眼,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原来薛延川竟是不懂林映棠的。

    若是他真的懂,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戏台上已一更鼓响,万籁俱静之下,虞姬举烛火出了帐,听着周围有楚歌声响,“谁家中撇的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

    丛山听得入了魂,眼前一闪,那帐中被叫起的霸王恍若换了张面容,正扶着那虞姬的胳膊,哀伤绝望的唱着“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啊……了!”

    平城两月,不过眨眼便从谭奇伟换了薛延川,政府好似犹是那个政府,台上坐着的依旧歌舞升平,这满城的百姓却惊喜的像新开辟的天地。

    可项羽也罢,刘邦也罢,任凭谁,也不会当真去管百姓死活的,这权利之上,莫不是万千骸骨。

    丛山听着,唇角便溢出一丝冷笑来,台上的虞姬手持鸳鸯剑,舞出一段悲哀彻骨的剑花。

    每一刺都配上凄婉的唱腔,像是要道尽这千年之前可歌可泣的一场悲伤来,丛山渐渐便觉眼前模糊,心里头堵了一些东西,拉扯的像是要拽着他往这底下拖去,可眼前又分明是清晰的。

    于是他便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娇弱的虞姬拔出剑来,横刀自刎。

    她的身子软软的跌落在台上,丛山搁在膝头的指尖一顿,忽然有一种想要冲上去的冲动。

    冲上去做什么?去扶一个舞台上假死的戏子吗?

    还是去抱起那给了他这一番思绪的人……

    虞姬自刎,按照西方剧院改过的戏楼大幕缓缓拉起,满座儿叫好之声惊扰了万籁俱静的场地。

    丛山微微低垂下眼睑,轻易便将眼底的思绪掩盖去了,再抬头,却见一旁的薛延川正靠在栏杆上鼓掌,眼中神采异动,眼底似是蕴着万千浓郁的情绪。

    门外的范秘书悄悄推门进来,用吴侬软语的声调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丛山便站起身来,同薛延川笑道:“家里来了电话,我就不陪着薛师长在这里了。”

    薛延川正心里高兴,笑着应了一声,转头瞥见自己搁在桌子上的一个礼盒,心中又是一暖,礼盒旁边放了一束花,鲜红色的玫瑰,丝绸扎住了,格外精致显眼。

    他提醒道:“这花是要送给楼老板的吗?可别忘了带走。”

    丛山弯腰正将那花拿起,闻言瞥了薛延川一眼,却是没有说话,带着范秘书一道出了门。

    薛延川眼下心情正好,并不理会丛山的傲慢,丛山一走,他便也坐不住了,拿起礼盒便往后台疾步走去。

    后台里正吵吵嚷嚷着,下了戏的林映棠满面喜悦,她今晚格外满意,从方才戏迷的反馈中也不难看出,今晚这登台是成功的。

    紧随其后进来的贺昀天也同样面上喜悦非常,他这段日子一直都刻意避讳着林映棠,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以往一般自她身后揽住了肩头,激动道:“小棠,你可真行!真厉害!”

    林映棠笑着也夸他几句,一时间后台里又热闹起来,恭贺声几乎要淹没了外头叫好。

    可林映棠得视线却一直扫着后台的入口,她方才在台上的时候,瞧见了二楼的薛延川,眼下她心里满是高兴,只想着要在这一刻与薛延川来分享。

    后台的幕帘动了动,范秘书手捧着花快步走了进来,拨开围在化妆台周围的戏子们,将那束玫瑰递到林映棠的跟前,说道:“丛老板送您的,他本来要亲自来的,临时接了电话,便叫我来代替他了。”

    玫瑰向来是女人的喜爱之物,又因为其中包含了一些格外暧昧的意思,便叫人越发兴奋起来。

    周围的戏子们又哄笑一声,推搡着叫林映棠快接过来。

    林映棠是不懂什么玫瑰的意思是,戏唱的好了,戏迷送些花篮很正常。于是她便接了过来,非常正式的和范秘书道谢,又再三表示丛先生的好意她心领了。

    范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句一句都应了,这才转身往出走。

    刚走到入口处,便迎面撞上了拿着礼盒的薛延川,二人对视一眼,薛延川眼中疑惑一闪而过,范秘书已侧身走了出去。

    而在化妆台前坐着的林映棠也瞧见了他,笑着冲他招手。

    薛延川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快步走到妆台旁,周围围着的戏子们看到他来,早都各自散开了。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薛延川总是冷着脸,何况他自有一身威严,一般人是不大愿意靠近他的。

    可这些,林映棠自然是感受不到,她只激动的扯住了薛延川的袖子,连声问他自己唱的好不好。

    薛延川又搜寻了一些话来夸她,眼神一瞥,正巧瞧见妆台上搁着的那束玫瑰,眉心即刻蹙在一起,眼神越发凌厉。

    林映棠已是坐了回去,忙着用清油去卸自己脸上的妆容,自然不曾察觉薛延川眼底压抑的愤怒。

    等她终于卸完了妆,薛延川便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盒递上来,正巧压在了那束玫瑰上头。

    林映棠忙打开了,红色绒面的底子上,盛着一只巴掌大的玉剑,轻轻抽开,里头是一对儿的鸳鸯剑,剑身上一面平面,一面起脊,两项合并,正好能合在一只剑鞘当中。

    她眼中又惊又喜,忍不住摸了又摸,薛延川见她喜欢,心里的一丝阴郁化开,手肘撑着妆台,道:“本来是要照着你今日那把鸳鸯剑仿个一模一样的,可惜赶不及了,我只好去古董店里找了把现成的,等以后遇着了好一些的老坑,我再请人给你雕一把一样的。”

    “不要。”林映棠将玉剑托在掌心,朝他娇嗔的瞥一眼,“这会的心境就是要这把剑才好,以后的再好,也不是这会的感觉了。”

    薛延川笑着摇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只笑她痴纯,也懒得在言语上计较,拉了她便往出走。

    “戏也唱完了,我的剑也收了,虞姬是不是该陪我这霸王共饮一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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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让小薛高兴高兴,毕竟他也高兴不了几天了。